學達書庫 > 亦舒 > 人淡如菊 | 上頁 下頁
二十四


  「喜歡我,你太關心我了。」

  他笑。「這有什麼好謝的?千謝萬謝,也不該為這個謝我,我要是可以控制自己,才不愛你哪。」

  我笑了,學他的口氣,「妙!彼得,這句話妙,可以不愛我,才不愛我。」

  他看看表,「我想我得走了。」他說。

  我點點頭,「明天見。」我說。

  他在門口吻了我的臉,道別。

  我關上門,鄰居會怎麼想呢?進進出出的都是外國男人,他們會想,這個中國女子倒是夠勁。

  收到媽媽一封信,她詳細地問及我的生活,並且說要差人來看我,她起了疑心,懷疑我一個人不曉得在幹什麼,剛巧有朋友的兒子在讀書,她請他週末來找我,下一個週末,媽媽信裡說。

  我不理。

  週末我有地方可去,才不等這個檢察官。

  媽媽也真是,我果然在做賊,也不會讓她捉到證據,屋子裡有什麼?誰也沒有,只我一個人而已。

  雖是這樣說,我還是覺得屋子裡有納梵先生煙斗的香味。他在?還是不在?對我來說,他是無處不在的。

  我歎一口氣,或者是我做錯了,我不該跟他在一起。即使是跟外國人在一起,彼得也好,雖然年紀輕沒有錢,可是他能正式娶我。

  我嘲弄地想:確是太沒出息了,巴巴地跑了來做洋人的情婦,媽媽知道可不馬上昏過去,可是套彼得的一句話:我可以不愛他,才不愛他。

  可是我跟他在一起快樂,用一點點痛苦換那種快樂,我認為是值得的。

  我把媽媽的信擱在一邊,去上班了。

  我的心情好,抽空擋向彼得眨眼,他搖頭歎息著。

  我只是在想,假如我可以跟比爾納梵永遠生活在一起,不知道有多開心。

  下了班,開車回家,冷得要命。上個月接了電費單,那數目是驚人的,屋子裡日夜點著暖氣,我不喜歡一開門就嗅到冷氣。

  媽媽匯來的錢只夠付房租,我自己賺的貼在別的用途上,讀書有個期限,或三年,或兩年,如此下去,一晃眼一年,難怪媽媽要起疑,想想她也有權那麼做。

  我問自己:「怎麼辦?」

  要省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先擱一擱再說吧。

  我拆著信,發覺銀行帳單裡多了五百鎊。我的媽,我簡直不相信眼睛,不少已經好了,怎麼會多了這許多錢?一轉念,才想到是他放進去的。對他來說,這實在不是小數目。我怔怔地想:為了什麼?為了使他良心好過一點?

  我歎一口氣,這事必須跟他解釋一下。

  我要錢,在此地找一個光有臭錢的人,倒也容易。

  電話響了,我拿起電話。

  「喬?」

  我笑,「我剛想找你呀。」我問,「你在哪裡?」

  他說:「在家。」

  「啊。」

  「我要你好好聽著,喬。」

  「好。」我問,「什麼事?」

  他說得很慢很有力,「喬,我不能再見你了。」

  「你開玩笑。」

  「我不開玩笑,沒有希望,喬,我不該連累你。」

  「你在家,你這番話是說給納梵太太聽的,我不相信你,你是愛我的。」我說。

  「喬,我說完了。」他擱下電話。

  我震驚著,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等我慢慢清醒過來,我放下了電話筒。

  這是遲早要發生的事,早點發生也好。

  我站起來,把雜物拿到廚房去,一雙手在顫抖著。

  我沒有哭,只是歎氣,雖然說結局是可以預料得到的,然而終於來了,卻還是這樣,人真是滑稽,生下來就知道會死,但是還是人人怕死。

  他就是那樣,一個電話就把事情解決了。對他來說,事情是最簡單不過的,那邊是他數十年的妻子孩子,家庭,我?我是什麼。

  我奔上摟去,搜盡了抽屜,找到我的安眠藥,一口氣吞了三粒,然後躺在床上。

  我不會死的,這年頭再也沒有這種事了,所以男人可以隨便打電話給女朋友:「我以後再也不要見你了。」

  也許我如果真死了,他會內疚一陣子,一輩子。但是我沒有這種勇氣,我要活得非常開心,這也許會使他內疚,但是我也沒勇氣快活,我是一個懦夫。

  然後我哭了。

  第一次醒來是早上四點,我服了三片藥,繼續睡。

  那些夢是支離破碎的,沒有痕跡的,醒了記不清楚的。然而我終於還是醒了,我起床打了一封辭職信寄出去。理由是健康不佳。

  或者我可以從頭開始,找一個大學校插班,或者……

  但是我病了。

  躺了三天,只喝一點葡萄糖水。

  彼得來看我,嚇得他什麼似的,可是又說不出口,只好下廚房為我弄雞蛋、三文治、麥片,結果我吃不下,只是躺著。

  他坐在我床邊,等醫生來,醫生留下藥,他又喂我吃藥。

  我對他說:「彼得,你為什麼不走,讓我一個人死好了。」

  「傷風是不死人的。」他笑著說。

  他沒有走,還是留著。

  一個晚上,我跟彼得說:「你要我做你的女朋友?」

  他不響。

  我握住他的手,「我打算做你的女朋友,等我病好了,我們開一個最大的舞會,就在樓下,把所有的人都請來,玩一個通宵,然後你就出去宣佈,我是你的女朋友。」

  他不響。

  「你要把所有的人都請來,所有的朋友,同事,親戚,都請了他們來,一個也不漏。」

  他仍然不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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