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人淡如菊 | 上頁 下頁 |
五 |
|
我不響。 他走了。 納梵先生問我,「害怕了?」 「沒什麼?只是——希望早點出院。你今天忙嗎,納梵先生?」我改變話題。 「我沒有上課,高克先生替我,將來我回去,把他的課接過來上。」他說。 「那你豈不是忙壞了?為了我一個人!你快去學校。」 「等你紗布拆了再說。」他說。 我問:「你是幾時來的?我怎麼沒聽見?」 「我跟醫生一道來的。」他說。 我有點疑惑:怎麼偏偏沒聽到他的腳步聲? 我還是請他走,但是他一定要陪我,我在病床上,十分尷尬,只好說點輕鬆的話。 他問:「課程怎麼樣?」 我答:「很忙,但是還好,不大悶,今年要做的真多,比去年多了十倍,明年可還是這樣?」 他說:「不過看學生本人,好的學生什麼都用功,做起來費勁,懶學生東抄西拼,又不上課,就省事。」 我笑問:「納梵先生是勸我懶一點?」 「同學們都說你功課很緊張。」納梵說。 「不止我一人,同班的艾蓮比我用功得多,不過我比較笨,問得特別多。」我說。 「好學生多一點就好了。」他笑。 「他們聰明,自然不肯循規蹈矩的。」 他忽然站起來,「我太太來了。」 「啊。」我只聽到腳步聲,抬起頭。 納梵先生說:「這是喬陳小姐,這是我太太。」 我把手向空氣一伸,說:「納梵太太,你好。」 她的手握住了我的手,很溫暖,一邊說:「你好,喬。」 納梵先生說他要走開一會兒,叫他太太陪我。我想這成了什麼話了?還要他太太來輪班。我平時常常想見他的太太,現在她來了,我卻看不見。只聽說她有一個女兒,長得很文靜,約十二三歲。 我不好意思地說:「納梵太太,你跟納梵先生說,他不必來看我,我沒有事的。」 「我還沒有向你道歉呢。」她說著一邊在弄,不曉得弄什麼。 他們兩夫妻一口咬定是他們的錯,我也沒有辦法,只好笑著不出聲。 然後她說:「聞聞香不香?」 我一嗅,「玫瑰!」 「就放在你身邊。」 「謝謝。」 「要吃蘋果嗎?」她問。 我說:「不要,謝謝,為什麼?好像是我的生日呢。」 「比爾說你沒有親戚朋友,又說你才二十歲,我一看,你哪裡有二十歲,只有十五歲。」她笑。 「我半邊臉被紗布纏著,你哪裡看得見?」我笑。 「比爾真是糊塗,做了實驗這麼多年……是那條煤氣管出了毛病,後來召人來修,修理員說如果聽到異聲,馬上關掉就好了。」 「那聲音很輕,總而言之,不關納梵先生的事。」我說。 「你倒是好學生,比爾很難過,我也很難過,如果你的眼睛有什麼事——又是個女孩子,我們一輩子也不好過!」納梵太太道。 「如果是一個壞的男學生,就讓他做瞎子好了。」我笑說。 納梵太太很健談,很開朗,雖然看不到她的樣子,也可以猜到七八分,反正不會是個絕色的金髮美女,納梵先生也不是個俊男,他們一定很相配。 只是納梵先生的風采是不可多得的,她——?不得而知。 這幾日來,為了我,他也很慌忙,恐怕那種翩然之態差點了。 納梵太太沒走,一班同學就來了,吱吱喳喳地說了半天,有幾個知道我心急,把筆記留下來,他們說:「叫護士讀給你聽,就不必趕了,下次來給你換新的。」我感激不己。 護士進來趕人,叫我服安眠藥,醫生說的,我每天至少要睡十二個小時。 納梵太太一直沒走,她笑說:「你同學對你好得很啊。」 「是,他們一直沒有把我當外國人。」 「也許是你沒有把他們當外國人。」她說。 「或許是吧。」我笑笑,「我是不多心的,在外國如果要多心,樣樣可歸入種族歧視,被人無意踏一腳都可以想:他們踏我,因為我是中國人。那麼不如回家算了。」 納梵太太笑笑,「比爾說你很可愛,果然是哪。」 我靜了一會兒,說:「幾時?納梵先生幾時說的?」 「很久了,也許是去年,他說收了一個中國女學生,不出聲,極可愛的,話不多,有一句必定是『是老師』。」她笑著說。 我臉紅了,分辯道:「老師說的自然是對的。我很尊重老師。他們備課備了十多年,在課室裡的話怎麼錯得了?」 納梵太太說:「難怪比爾說,只要一半學生像你,教大學就好教了,可惜一大半學生聽課是為了找老師的碴。」 我微笑,外國學生都這樣,沒完沒了地跟老師爭執,吵鬧,我是不做這種事的。如果嫌哪個老師不好,索性不去上他的課好了。 然後我的頭就重了起來,昏昏欲睡,安眠藥發作了,我奇怪他們怎麼叫我吃藥,大概是想我多睡一點。我不知道納梵太太是幾時走的。 我醒來的時候覺得冷,窗門開著,有風,但不知是日是夜,玫瑰花很香。因為寒意甚重,我想是夜裡。我摸索到召人鈴,剛想按,仿佛聽見有人翻閱白紙張的聲音。 一定有人。 「是誰?」我低聲問。 沒有回答。 「哪一個?你昨夜也在嗎?」我把聲音抬高一點。 「你醒了!」護士笑說,「怎麼把毯子踢在腳後?」 「是嗎?麻煩你替我撿一撿。」我笑。 「睡得好嗎?」她問。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