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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可是親眼看著方女士把支票唰一聲收入手袋。

  薔色忽然微笑,她終於心死了。

  她相信人窮志短,財大聲粗這兩句話,可是問人借飛機票趕來爭前夫的遺產,純屬貪念,與貧瘠無關。

  人窮了,志不能窮。

  她大口吃蛋糕,毫無忌憚,統共沒有自尊,擦過嘴,沮喪地說:「白走一趟。」

  石律師是一個沉著的中年人,這時,雙目不能控制地露出厭惡的神色來。

  薔色覺得這種目光就似射到她身上一樣,無地自容。

  然後,方女士沉醉在失望中,看也不看薔色,就自顧自走到大門口。

  綺羅同石律師說:「勞駕你送她一程。」

  石律師斷然拒絕:「我還有事。」

  傭人開門,讓方女士出去。

  石律師鬆口氣,「幸虧帶齊文件。」

  「我們告訴她的,都是實話。」

  石律師聲音低下去,「我替薔色難過……」

  「不必,薔色有的是前途,她的生活還沒開始,我替方女士難過才真,她前來領取遺產,一進門就看到完全屬於她的瑰寶,可是她視若無睹,竟是個亮眼瞎子。」

  薔色知道繼母口中的寶物是她,不由得流下淚來。

  石律師說:「本來,你囑我向她提出正式領養手續——」

  「不必了,免她拿腔作勢,薔色很快到廿一歲有自主權,你看,現在由我白白得到世上最有價值的產業。」

  「綺羅,你真的那樣想?」

  「是,我自幼同薔色一樣,是個在家族中被踢打的角色,我在她身上看到太多自身的影子,我想為她一盡綿力。」

  「這是很難得的一件事。」

  「加雙筷子而已。」

  「仍打算送她往英國寄宿?」

  「我會與她商量。」

  石律師笑,「希望她喜歡打曲棍球。」

  「讓她學好詠春拳才去,有洋童難為她,可以還擊。」

  石律師吃驚,「以暴易暴?」

  「保護自己而已。」

  片刻,石律師離去。

  綺羅見薔色仍然躲在臥室之中,不禁詫異,「倒底還小,這樣一點事就抬不起頭來?將來你才知道,世上不知還有幾許尷尬之事。」

  「可是,那是我的生母。」

  「咄,我的半兄半姐,坐在一起何嘗沒有足足一桌。」

  「但生母——」

  綺羅靜下來,「再計較與你何益?」

  「她竟把我丟在陌生人家中。」

  「我是陌生人?」綺羅的聲音大起來,「我是陌生人?」

  「不不不——」

  「這下子你得罪了我,後患無窮。」

  薔色雙手亂搖,忽然放棄,放聲大哭。

  像極小極小之際,在百貨公司裡迷路,不見了大人,彷徨恐懼淒涼到極點,除了哀哀痛哭,一點辦法也無。

  門鈴一響,利佳上來了。

  「都走了嗎?」

  綺羅笑,「你叫什麼絆住?遲到個把鐘頭,幸虧和平解決,毋需勞駕你出力。」

  「她有無帶走薔色?」

  薔色一怔,沒想到他第一句問這個話。

  「沒有,薔色同我們在一起。」

  「送出去寄宿吧。」

  「她要找她,你也不能不讓她見她。」

  薔色低聲說:「我願意出去寄宿。」

  綺羅頷首:「那也好。」

  這一句話叫薔色在約克郡一間私立女校逗留了三年。

  她學到的東西之多,非筆墨可以形容。

  像華裔叫清人,像約克布甸是一堆麵粉,像用詠春打女同學要記一次大過,像打人之後誰也不敢惹她,像一整個秋季日日下雨人的身體似要長出青苔來。

  而功課實在太容易了。

  薔色喜歡用一種黃色的藥水肥皂洗澡,洗完之後整天渾身都有一股清香的味道。

  天天都是霏霏細雨,有時霧同雨結在一起,一片白濛濛。

  第一年冬假綺羅與利佳上來看她。

  那便不是一個假日。

  清晨,她與同學正自公園練打曲棍球回校,雨勢已十分急,可是無人介意濕身,你要是真正無法忍受雨,你就無法在那裡住。

  利佳上一眼就看到了薔色。

  她已除下近視眼鏡,人又長高了,穿著格子校服,那體育褲極短,露出少女修長纖細的腿,泥漬斑斑,寒天,她口中呼出白露,長髮鬈曲地在雨中飛舞。

  粉白的臉如阿拉巴斯特美玉,大眼睛忽然閃出興奮光芒,她也看到了他們。

  她高興地揮舞著手,奔過馬路另一邊。

  「你們來了,怎麼不通知我。」

  穿著凱斯咪長大衣打著傘的陳綺羅直笑說:「你不冷嗎?」

  薔色答:「今天不算冷。」

  「已替你請了假。」

  「我得換衣服。」

  「上車來再說。」

  利佳上取出手帕,替薔色抹去臉上泥巴。

  鑽進車廂,他自小水壺中倒出熱可可給她。

  薔色喝一口,道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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