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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廣田心中感慨,今日看一場戲如舊時付一個月房租,人的命運何其奇怪。

  李和看一看票子:「分兩邊坐。」

  佐明說:「品碩跟我們一起吧。」

  品碩十分興奮:「我從來沒有看過現場歌劇。」

  羅天山解說:「男女主角各自拔直喉嚨唱一番,然後互相擁抱著唱,配角在他們身邊唱,換佈景,再唱,接著就完場了。」

  品碩笑得落淚。地下泥濘,人群擁擠,可是他們卻心情奇佳。

  許方宇與關永棠很快趕到,他們魚貫入場。

  才坐好,燈光一暗,好戲登場。

  坦白說,三位男士全是捨命陪君子,開場不久,已經渴睡,需要費極大勁才撐開眼皮維持禮貌。

  看得最入神的是小品碩,她深深感動,落下淚來,佐明知道她內心觸動,借題為生母悲慟,把手帕遞給她拭淚。

  戲劇中段休息,燈亮起來,佐明發覺身後也坐著華人,一個比品碩略大幾歲的少年向品碩藉故攀談。

  品碩性格沉鬱,不知怎地,今晚卻有興致與人閒聊,佐明給她鼓勵的眼色。

  少年先用粵語,再用普通話:「我叫曾德康,在帝國學院讀工程第三年……」

  三言兩語,就知道是個家境優越的優秀青年。

  佐明看一看身邊的羅天山。天山問:「可要出去透透氣?」

  佐明點點頭。

  站起來的時候,天山熟練地扶她一下,只有他知道該怎樣用力。

  他在小食部買一杯覆盤子霜淇淋給佐明,佐明把手臂圈在他臂彎裡。

  鐘聲響了,他們又回到戲院裡去。

  剛好看到那少年把品碩的地址、電郵之類記在電子記事本裡。

  那邊,廣田的臉輕輕依偎在李和肩上,神色祥和,輕輕談論劇情。

  許方宇與關永棠則緊緊握著手。

  佐明忽然在心中祝願,希望人人找到理想伴侶。

  挨到散場,三個男生暗暗鬆氣,伸伸酸軟雙腿,魚貫而出。

  李和看了羅天山一眼,像是說:下不為例。關永棠在另一邊伸舌頭。

  天已經黑透,他們走到馬路另一邊等車子。

  忽然之間,車號聲大作,原來有名少婦抱著幼兒過馬路,不小心,腳底一滑摔倒在地。

  許方宇先「哎呀」一聲。

  佐明一個箭步沖上去扶起那個婦人。

  摔倒在泥濘中何其尷尬,何況還抱著孩子,幼兒雖然緊緊在母親懷中絲毫沒有受損,卻也吃驚哇哇大哭起來。

  廣田接著撲出替那太太拾起手袋,並且指著司機斥責:「你怎麼開車?你會不會開車?」

  小品碩一言不發,與佐明合作,把那女子扶到一旁。

  佐明殷切問:「可有受傷?」

  許方宇看得呆了,這一幕何其熟悉,簡直是案件重演。

  但是她們三人卻渾然不覺,也並沒有因此記起,不久之前,在同樣的情況下,她們已經見過面。

  那位太太驚魂甫定,一直道謝。

  她的丈夫也趕到了,抱過幼兒,與妻子離去。

  散場後的小小插曲,為三人大衣上添了泥斑。

  回到旅館,分頭休息。

  第二天一早,他們又聚在一起吃早餐。

  佐明說:「我們兩個人與品碩下午乘飛機回去。」

  品碩依依不捨,只是低頭不語。

  許方宇說:「你們年年可以來度假,我與永棠無限歡迎。」

  廣田說:「綿綿已經入學,我想我會留下來一段日子,尋找文思。」

  佐明羡慕地說:「你們兩家最方便不過,半小時車程可到。」

  廣田承認:「幸運之神十分眷顧我。」

  羅天山說:「我們該收拾行李了。」

  方宇說:「我有事出去一趟,下午在飛機場見你們。」

  她獨自開車去見老太太。

  門一開,老人便說:「方宇,你來了。」

  「可有叫你久等?」

  「不不,我心急想見你,我的遺囑已經寫好,你來看看。」

  方宇點點頭。她斟一杯茶,坐在老人旁邊,替她整好披肩:「昨天,我們一干人去看歌劇……」她把那段意外小插曲告訴老太太。

  「呵,」老太太說,「她們三人仍然想不起我是誰?」

  方宇笑:「簡直一點印象也沒有,做善事後渾忘,才是真正行善。」

  「由此可知,她們必然時時見義勇為。」

  「我猜想是,她們性格是比較熱情,當時我也在場,我就沒有反應,也沒想過需立刻撲出扶起那一身髒泥的少婦。」

  老太太笑:「方宇,你也是熱心人。」

  「幫助她們是很值得的事。」

  管家取出檔來,放在方宇面前。老太太說起別的事來:「你讀一讀,我已指定每年這一筆數字捐往慈善機關,還有——」

  許方宇注意地翻閱每一行字。她內心惻然,老人生命不覺已走近盡頭,行善令她心中舒暢,一如少女得到觸目的跳舞裙子。

  沒有子女的她努力回饋社會,慷慨把物資贈予有需要的陌生人,有緣者得之。

  天晴了,剛巧有一線陽光自窗簾後透出來,悄悄照在老人的頭上,形成一圈金光。

  方宇靜靜微笑。

  她代每個人慶倖,包括自己在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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