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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不久,隔壁貴賓廳門打開,一個極為明豔的女郎一邊道謝一邊離去,佐明認得那是一個著名的女演員。

  一個溫柔的聲音響起來:「品碩的朋友即是我的朋友。」

  佐明轉過頭去,與那位女士一照臉,不禁呆住。

  她長得與阜品碩一個模樣,分明就是品碩母親,四十歲出頭,保養極佳,穿一套黑色衣褲,極短頭髮。

  但是,方月心女士不應該是這個樣子。

  品碩的敘述中,方月心多年遭到虐打,精神與肉體都受盡折磨,整個人已被徹底摧毀。

  她的精神已不健全,軀殼傷痕累累!此刻眼前這個女子卻容光煥發,有紋有路。

  她坐在女兒對面。

  佐明注意到她短髮已經斑白,卻沒有染回原來顏色。

  驟眼看,還以為是流行這樣,並不覺異樣。

  經過那麼多,仍然能爬起來重新做人,真不容易。

  不知會不會有人痛恨她如此若無其事,因為,連佐明都深覺詫異。

  說不到兩句,已有助手來催,說是客人在等。

  「蔣小姐多坐一會兒,隨便參觀,晚上一起吃飯。」

  品碩看著母親的背影。

  佐明說:「她康復得很好。」

  誰知品碩卻感慨地回答:「也難怪你這樣說,不是最親近的人看不出來。」

  佐明揚起一邊眉毛。

  「除了這家店,她不記得其他人與事。」

  「啊。」

  「心理醫生想盡辦法,仍然無法令她恢復正常記憶,不過,那些人與事,又記來做什麼?」

  能夠忘記,真是幸運。

  「所以,你看她像個正常的人,是正確的,不過,她身體內有些部分,已經死亡,也是事實。」

  佐明低頭,無限唏噓。

  她又何嘗不是一樣,失去的肢體,再也長不回來。

  年輕的品碩露出異常寂寥的神色來。

  佐明忍不住又握住了她的手。

  「這樣子結局,已是最最理想。」

  「她的面孔經過一年來多次矯形,才恢復舊貌,右前臂部有點微微彎曲,醫生說也不必理會了,龐大費用,都由許律師代為支付。」

  佐明點點頭:「我知道,我與廣田的情況也相同。」

  品碩問:「光是什麼人?」

  「我越來越糊塗。」

  「有一句話叫我百思不得其解,許律師說過:光無條件地幫我們母女,是因為我也曾經幫過他。」

  佐明抬起頭來。

  「品碩你曾經做過善事?」

  「沒有呀,我有什麼能力?佐明你呢?」

  佐明在腦海裡不住搜索:「我惟一做的善事,是通過宣明會助養過一名兒童。」

  「再想想。」

  「還有,就是偶爾對奧比斯飛行眼科醫院捐贈。」

  「沒有了嗎?」品碩有點失望。

  佐明搔搔頭:「叫你提醒,看來我真得加油努力做點好事。」

  品碩說:「你不是常常到康復會教踢球嗎?」

  「那不算什麼,況且,不過是近一年的事。」

  她們用手托住腮,一點頭緒也沒有,佐明只好告辭。

  「蔣姐姐,一起吃飯好不好?」

  「今天你媽媽好像特別忙。」

  店堂裡有攝影記者在取鏡頭,佐明心裡寬慰,沒有什麼事比看見劫難後的女子重新站起來更令她高興。

  佐明在廣田家吃晚飯。李和也在,他有點食不下嚥。

  趁廣田走開,佐明輕輕說話,她的聲音甚低,似自言自語,但她相信李和可以聽見。

  佐明這樣說:「還等什麼,還不一起去?」

  李和的聲音也很低:「她沒叫我。」

  「你要自發自覺提供服務呀,還要等誰苦苦哀求你?一台印表機都比你聰明。」

  李和似有頓悟。

  「還不快去訂飛機票。」

  李和問:「我會成功嗎?」

  「在這種時候,還計較得失?」佐明生氣,「活該你一無所得。」

  李和立刻站起來:「是,多謝指教。」

  他馬上到電腦前去訂飛機票。

  廣田走近來:「佐明,有空來探訪我。」

  佐明看著她:「廣田,你有無做過什麼好事?」

  「我?」廣田啞然失笑,「我做的最大好事,便是努力不使自己成為廢物。」

  「廣田,你太謙虛。」

  「不不,佐明,在我短短前半生中,我太過致力於男女私情,浪費時間,一事無成。」

  她深深歎口氣。

  佐明笑:「現在還有什麼遺憾?」

  「你說的對。」這時,李和過來,輕輕說,「我還有事,先走一步。」

  佐明替他開門。

  他說:「我回去收拾行李,明早同廣田一班飛機,你可別告訴她。」

  「我懂。」

  李和匆匆走了。廣田說:「這人怎麼了?整個晚上怪怪的。」

  片刻,門鈴又響。

  廣田說:「莫非忘記帶什麼。」

  她去開門,一看,立刻關上,臉色大變。

  門鈴不住地響。佐明知道不妥,她站起來沉聲問:「外頭是誰?」

  廣田半晌才說:「那個澳洲人。」

  呵,終於找上門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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