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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這時小綿綿走來騷擾她們說話,撒嬌地把身子伏在母親背上。廣田握住她雙手,背著她走了一個圈,忽然流淚。

  「是,」品碩點頭,「王姐姐也有女兒,同我們母女處境相似,故此傷心」。

  佐明急說:「請把故事講出來。」

  廣田卻說:「讓她休息一會,品碩,你去洗把臉,喝杯——」

  這時,阿順斟出蜜糖檸檬水來。

  品碩一飲而盡。

  阿順又遞上熱毛巾,接著,打開窗戶,讓她們透氣。

  他們究竟在談什麼?

  一說就大半天,三個女子,為何有那麼多話要講?

  倒底年輕,品碩頭一個覺得肚餓,她進廚房去吃面。

  佐明問廣田:「你知道她的故事?」

  廣田點點頭:「你也該有印象。」

  「為什麼?」

  「報上頭條新聞曾經刊登得那樣轟烈,若不記得,未免粗心。」

  佐明說:「也許,那一陣子我耽在醫院裡。」

  「錯怪你了,的確是這樣,我一時沒想到,對不起。」

  「有無剪報?」

  「我去找一找。」

  廣田的法寶是那幾隻鞋盒,她記得曾將那段新聞剪下來當資料貯存,她不希望有一日會用到它,但是她關注這個故事,因為,正如品碩所說,她也有一個女兒,相依為命。

  正在翻尋,電話來了。

  是李和找她:「行李收拾妥當沒有?」

  廣田吞吐:「我有朋友在這裡——」

  「要出門了,還招呼朋友?」

  「可否推遲一班飛機——」

  「當然不可以。」李和聲音冷冷,「大作家,時間表早已做出來,一環扣一環像骨牌一般,不能輕率。」

  「你說得對,我們準時出發。」

  李和聲音這才緩和起來:「晚上七時,司機來取行李。」

  文樞的聲音在旁響起:「廣田你在忙什麼?」

  廣田靈機一動:「文樞,你是精裝百科全書,你手頭上可有三年前一宗案子的剪報?」

  文樞問:「是哪一個大案?」

  「中年女子利剪殺夫,女兒目睹案件發生。」

  「啊,那一件,我有記錄,立刻給你傳真過來。」

  佐明在一旁聽見,渾身寒毛豎起,張大嘴合不攏。

  廣田掛上電話,靜靜坐下。

  佐明一時說不出話來。

  半晌,她低下頭:「我還以為我已經夠慘。」

  這時,文樞已經把剪報傳過來。

  品碩從廚房出來,看見舊報紙,輕輕說:「是,這正是我,當年未滿十八歲,不能公佈我的名字。」

  廣田重重歎一口氣。

  佐明說:「你去整理行裝吧,我聽品碩把故事講完。」

  廣田點點頭。

  佐明同品碩說:「來,坐我面前。」

  品碩臉上露出淒苦的神情。

  佐明安慰她:「現在不是很好嗎?一切都已經過去了。」

  品碩用手掩住臉:「我經歷了活生生的地獄。」

  回到老家之後,之前那一年好像全然沒有發生過。

  方月心仍然在家縫製新娘禮服,有時大半年才縫好一襲,沒有主人,非賣品,不出售,只為消磨時間。

  她足不出戶,她不再看報紙讀新聞,世界已漸悄悄離她而去。

  才三十出頭的她看上去似有六十歲,不知怎地,她的牙齒與頭髮都開始脫落,這一切都叫品碩心驚。

  她不多言語,閒時一針一線做禮服。

  完成的新娘服看上去像雲霧般美:聖潔,嫵媚,嬌怯。品碩時常進工作室去輕輕撫摸,把臉依偎在裙腳旁邊。

  父親不大回家。

  回來通常已喝得差不多,一個開心滿足的人大抵不會拼死命喝醉企圖麻木自己。

  有時他嘔吐,躺在穢物當中沉睡,臭氣熏天,品碩都不想走近他。

  第二天爬起來,他脫下髒衣服丟到垃圾桶,命工人收拾乾淨,又出去工作。

  有時忘了交出家用,品碩到辦公室去找他。

  他清醒的時候仿佛不認識品碩,但是很快簽出支票。

  惟一慶倖是公司生意仍然不錯。

  因母親不再管家,品碩漸漸背起家這個責任,她分配調度,像個小小女主人。

  一日,品碩輕輕推開工作室房門:「媽媽,下星期一我畢業,請你來觀禮。」

  月心自白色緞子裡抬起頭來,喜悅地說:「呵,畢業了。」

  品碩看到一個歪斜的鼻子,鼻孔有瘀黑色的血漬,母親的鼻樑已經折斷。

  品碩說:「我帶你去看醫生。」

  方月心搖搖頭:「好好地看什麼醫生。」

  她拒絕出門。

  「媽媽——」

  「我去觀禮,我替你拍照。」

  這一刻的母親,看上去像白雪公主故事裡的女巫。

  品碩緊緊抱住她痛哭。

  那日稍後,父親回來,自斟自飲。

  品碩向他說:「我決定在本市升學,方便照顧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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