悄悄的一線光(15)_亦舒

十五

　　廣田凝視她：「我們可有見過面？」小圓臉，大眼睛，有點面熟。

　　「我在雜誌上見過你。」

　　廣田汗顏：「哪裡，叫你見笑了。」

　　廣田留意對方的大腿。

　　蔣佐明把褲管扯高，廣田看到一個弓一樣的金屬義肢，沒有鞋子。

　　「啊。」

　　「一場車禍，左邊身子幾乎全報銷。」蔣佐明解釋，「我的一隻眼珠也是假的。」

　　廣田細細看了一下：「沒覺得。」

　　「這是最新式的活動眼珠，模擬程度極高。」

　　廣田籲出一口氣。

　　她倆一見如故，正是我不怕冒昧提問，你不介意爽快回答。

　　「你就是刊登啟事的人？」

　　「是，至今只有你一人回復。」

　　「請講講你的遭遇。」

　　「去喝一杯咖啡好不好？」

　　廣田說：「不如上我家來，慢慢聊天。」

　　「你也可以到捨下，家母一定歡迎你。」

　　「啊，幸運的你與媽媽同住。」

　　「是，你講得對，我有福氣。」

　　「還是到我處吧，不要打擾老人家。」

　　「聽說你有一個小女兒？」

　　「才兩歲多一點，正牙牙學語，以及學上廁所，任何人見過她都會延遲生育計畫。」

　　蔣佐明笑了起來，這女子既有幽默感，又夠謙遜。

　　她們兩個人又重回王宅。

　　蔣佐明客套幾句，便坐下來，講她的故事。

　　這一講便是一日一夜。

　　幸虧有阿順照顧她們飲食，故事可以一直講下去。

　　廣田吩咐不接聽電話，只有綿綿放學，與她玩了一會。

　　蔣佐明的遭遇，比王廣田更加叫人唏噓。

　　三年前，對，也正是三年前，她還覺得前途光明，是個無憂無慮的妙齡女。

　　佐明父親早逝，與寡母一起生活。父親剩下若干積蓄，母親一直沒有再嫁，算是不幸中大幸。

　　成年後她問母親：「有沒有後悔？」

　　母女感情很好，知道女兒問的是什麼，笑笑答：「四十歲時還想過要出去，現在不想了。」

　　「為何打消主意？」

　　「怕沒有好結果，人家為的是什麼？不外看中我手頭一點積蓄。」

　　看得這樣透徹，故情願守在家中。悶得煩燥了，請醫生開點藥物服食壓抑情緒。

　　佐明問：「不是為了我犧牲？」

　　「不，是我自己的選擇。」

　　這叫佐明尤其感激。

　　佐明自幼習泳，教練發現她是可造之材，決定栽培她參加比賽，蔣太太有點擔心。

　　「會不會練得像女泰山？」

　　「咦，做健將勝過做弱女。」

　　「我在電視上看到奧運女選手外型同男生一樣，練得無胸無臀，只剩強大雙肩。」

　　「媽媽，那是奧運會，我巴不得有一日可以練到那個程度。」

　　因是最佳課餘活動，蔣太太不再反對，這一遊就是六年多，每朝風雨無間，清晨出發練習，在房內掛一張格言字幅，叫「天才不過是極端耐力」。佐明獲獎無數，銀盃堆積如山，蔣太太對清潔銀器十分有研究。

　　任何人在池邊看到蔣佐明都會愛上她，笑臉迎人，粗眉大眼，金棕色皮膚，健康體格，躍入水中，宛如一條飛魚，遊蝶泳尤其好看。

　　唐志成的父親是水運會贊助商，帶他去參觀比賽，他進場時遲了一點，比賽已經開始。

　　只聽見池邊觀眾大聲齊齊叫喊：「蔣佐明，加油！蔣佐明，加油!」

　　一看，全女生，不知誰是蔣佐明。

　　然後，他看見她了。

　　銀色賽衣，大紅泳帽，像一枝箭那樣射出去。

　　呵，還用加油？已經矯若游龍，超越別人，從頭領先到尾。

　　只聽得父親同教練說：「推舉佐明去參加亞運會，繼而進軍奧林匹克。」

　　教練笑說：「是，唐先生。」

　　「我立刻在後園裝制一個阻力練習泳池，叫佐明天天來練習，快暑假了，她想必有時間。」

　　教練喜出望外。

　　這時，蔣佐明躍出水來，摘下泳帽泳鏡，露出烏黑短髮及一對大眼睛。

　　優秀運動員往往有種魅力，佐明爽朗笑容吸引了年輕的唐志成。

　　已經有少年男女過去請佐明簽名，算准她會是一顆明日之星。

　　銀色泳衣下是她健康姣好身型，志成看得呆了。

　　「佐明，」教練喚她，「我介紹一個朋友給你，這位唐志成同學剛從加州理工返來，他的強項是賽車。」

　　唐先生立刻露出不悅神色來：「這只算嗜好，不是運動，整個人危險地卡在車廂裡，一動不動，聽天由命，算運動？」

　　佐明一聽，笑了出來。

　　唐志成尷尬地搔頭。

　　唐先生提示兒子：「送佐明回家呀。」

　　佐明笑說：「我約了朋友。」

　　唐志成隻想離開嚴父遠一點：「我送你。」

　　立刻尾隨佐明更衣。

　　唐太太出來看見，輕輕問老伴：「你存心撮合志成與蔣小姐？」

　　「這樣好的女孩子到什麼地方找。」

　　唐太太不出聲，待四周沒有人的時候，才輕輕說：「她家只有一個寡母。」

　　唐先生訝異：「有何不妥？」

　　「將來，孫子沒有外公；若生孫女，恐怕會得到癌症遺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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