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悄悄的一線光 | 上頁 下頁 |
二 |
|
對方繼續說:「才二十歲出頭,大把前途,切莫心灰,江湖救急,過了這一段困苦時刻,大可東山再起,找份工作,發奮向上,揚眉吐氣。」 廣田怔怔落下淚來。 這好比橫風橫雨,衣履盡濕的時候,有人借傘替她遮一遮。 她點點頭:「謝謝你。」 那公務員又低下頭,不再言語。 原來是一個冷面熱心人。 廣田抱著孩子回家去。 電話錄音裡全是房東留言:「王小姐,欠租可否繳付?已經三個月了,切莫叫我召警,付不出請儘快遷出。」 廣田忽然微笑。 她推開窗戶,舊型屋村四鄰都在裝修,碰碰嘭嘭,不住敲擊,吵得不能寧神,但是綿綿卻一聲不響,吃了睡,睡了吃,不管其他,真是個奇怪的孩子。 她會說話了嗎,不知道,廣田沒有心思同她講故事或聊天,只讓她蹲在地上一個人玩。 這樣下去,母女真會死在一起。 就算再站起來,不知要掙扎多久,才能走出這死暗的幽谷。 廣田有點訝異,是怎樣落到如此田地的? 忽然,她吸進一口氣,走進浴室,放一缸溫水,把女兒放進去,跟著自己也踏進浴缸,與幼兒一起洗澡。 肥皂都薄了,找不到新的;洗頭水只剩一點點,沒有乾淨毛巾;這家,也年久失修。一切雜物用品,都需不停地、恒久地自超級市場抬回應用:衛生紙、洗衣粉、牙膏牙刷…… 做人真煩。 小小綿綿浸浴有說不出歡喜。幫她擦乾身體,看上去判若二人,她皮子雪白,雙眼晶瑩,頭髮泛著金光,不折不扣是個漂亮的小小混血兒。 廣田同她說:「媽媽沒錢了,山窮水盡,油盡燈枯。」 在抽屜底找到最後一套小衣服幫她換上,呵,太小了,孩子不停長大,衣服鞋襪要不住更新。 母女坐在混亂的客廳中央。 廣田問自己:現在,又做什麼好? 吃麵包度日已有多月,幸虧今日麵包牛奶售價廉營養高,並無不妥。 她用手撐住頭,把女兒放到托兒所吧,放棄寫作,找一份工作,無論是接線生、售貨員、快餐店都好,搬到租金更加低廉的地方去…… 電話在這時響了。 廣田嚇一跳,誰?莫非又是房東追債? 這樣逃避真不是辦法,她鼓起勇氣,拿起聽筒,打算再懇求寬限。 是一個陌生的但和顏悅色的女聲:「是王廣田小姐嗎?」 廣田如驚弓之鳥:「誰,什麼事?」 「王小姐,我叫許方宇,是承德浩勳律師行的代表,我本人也是一名律師,受當事人委託,想來探訪你。」 廣田糊塗:「律師,找我幹什麼,因為欠租?」 「不不,我來看看你需要什麼幫助。」 「幫助,需要?」廣田聽在耳中,像是聽到陌生的外語似的。 「我就在附近,十分鐘後可以到府上,方便嗎?」 「你當事人是誰?」 「這點恕我不能透露,他堅持隱名。」 廣田問:「你願意幫助我?」 「正確。」 「我在家等你。」 放下電話一看,綿綿抱著一隻小皮球睡著了。 因有客人來,廣田才發覺家裡是何等髒亂。 茶杯都沒有,茶葉罐空空如也。 咖啡、黃糖,早已用罄,拿什麼招呼客人? 聽她口氣,一上來就用幫忙二字,又好像對她的情況甚有瞭解,算了,出醜就出醜吧。 不到十分鐘,就有人按門鈴。 廣田去開門。 本來應當提防陌生人是好人還是壞人,不過廣田已經沒有選擇,她急需同情。 她請客人進來。 許律師有一張秀麗的鵝蛋臉,穿淺灰色套裝,戴珍珠耳環,微笑可親。 她一手拿著公事包,另一手捧著熱咖啡及松餅。 她笑說:「你好,我可以叫你廣田嗎?」 比廣田所有朋友都親切。 她走進小公寓,並沒有大驚小怪,像一切都在她意料之中。她坐在沙發旁,看見小孩。 「嗯,這是小綿綿吧。」 「是。」廣田垂下頭。 許律師輕輕除下羊毛披肩,小心蓋住孩子。 「來,我們談談。」 廣田輕輕問:「談什麼?」她無奈地攤攤手。 「廣田,你是一個寫作人。」 「是,我掙扎三年,尚未成名,作品極少發表,退稿頻頻。根本不能賺取生活費用。」 「可是,你一直在寫?」 「是,我喜歡寫作,把心中要說的話全寫出來,我就高興了。」 「你用手還是用電腦打字寫原稿?」 「先用手做筆記,然後打字,但是我需照顧幼兒,根本抽不出時間打字。」 許律師說:「但是你一直有動筆。」 「我幾乎把所有的時間都用來寫寫寫,所以你看,我的家像狗窩。」廣田羞愧。 許律師一邊喝咖啡,一邊拍拍廣田膝蓋:「下次你來看看我家,我男友說是對知識分子一種侮辱。」 廣田呆呆看著許律師。 多年沒有人與她平起平坐地好好說話,廣田有點心酸,人的際遇一差,親友就像見到瘟疫,爭相走避,誰會坐著與她稱兄道弟? 這時,許方宇問:「我可以看看你的原稿嗎?」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