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悄悄的一線光 | 上頁 下頁


  對方繼續說:「才二十歲出頭,大把前途,切莫心灰,江湖救急,過了這一段困苦時刻,大可東山再起,找份工作,發奮向上,揚眉吐氣。」

  廣田怔怔落下淚來。

  這好比橫風橫雨,衣履盡濕的時候,有人借傘替她遮一遮。

  她點點頭:「謝謝你。」

  那公務員又低下頭,不再言語。

  原來是一個冷面熱心人。

  廣田抱著孩子回家去。

  電話錄音裡全是房東留言:「王小姐,欠租可否繳付?已經三個月了,切莫叫我召警,付不出請儘快遷出。」

  廣田忽然微笑。

  她推開窗戶,舊型屋村四鄰都在裝修,碰碰嘭嘭,不住敲擊,吵得不能寧神,但是綿綿卻一聲不響,吃了睡,睡了吃,不管其他,真是個奇怪的孩子。

  她會說話了嗎,不知道,廣田沒有心思同她講故事或聊天,只讓她蹲在地上一個人玩。

  這樣下去,母女真會死在一起。

  就算再站起來,不知要掙扎多久,才能走出這死暗的幽谷。

  廣田有點訝異,是怎樣落到如此田地的?

  忽然,她吸進一口氣,走進浴室,放一缸溫水,把女兒放進去,跟著自己也踏進浴缸,與幼兒一起洗澡。

  肥皂都薄了,找不到新的;洗頭水只剩一點點,沒有乾淨毛巾;這家,也年久失修。一切雜物用品,都需不停地、恒久地自超級市場抬回應用:衛生紙、洗衣粉、牙膏牙刷……

  做人真煩。

  小小綿綿浸浴有說不出歡喜。幫她擦乾身體,看上去判若二人,她皮子雪白,雙眼晶瑩,頭髮泛著金光,不折不扣是個漂亮的小小混血兒。

  廣田同她說:「媽媽沒錢了,山窮水盡,油盡燈枯。」

  在抽屜底找到最後一套小衣服幫她換上,呵,太小了,孩子不停長大,衣服鞋襪要不住更新。

  母女坐在混亂的客廳中央。

  廣田問自己:現在,又做什麼好?

  吃麵包度日已有多月,幸虧今日麵包牛奶售價廉營養高,並無不妥。

  她用手撐住頭,把女兒放到托兒所吧,放棄寫作,找一份工作,無論是接線生、售貨員、快餐店都好,搬到租金更加低廉的地方去……

  電話在這時響了。

  廣田嚇一跳,誰?莫非又是房東追債?

  這樣逃避真不是辦法,她鼓起勇氣,拿起聽筒,打算再懇求寬限。

  是一個陌生的但和顏悅色的女聲:「是王廣田小姐嗎?」

  廣田如驚弓之鳥:「誰,什麼事?」

  「王小姐,我叫許方宇,是承德浩勳律師行的代表,我本人也是一名律師,受當事人委託,想來探訪你。」

  廣田糊塗:「律師,找我幹什麼,因為欠租?」

  「不不,我來看看你需要什麼幫助。」

  「幫助,需要?」廣田聽在耳中,像是聽到陌生的外語似的。

  「我就在附近,十分鐘後可以到府上,方便嗎?」

  「你當事人是誰?」

  「這點恕我不能透露,他堅持隱名。」

  廣田問:「你願意幫助我?」

  「正確。」

  「我在家等你。」

  放下電話一看,綿綿抱著一隻小皮球睡著了。

  因有客人來,廣田才發覺家裡是何等髒亂。

  茶杯都沒有,茶葉罐空空如也。

  咖啡、黃糖,早已用罄,拿什麼招呼客人?

  聽她口氣,一上來就用幫忙二字,又好像對她的情況甚有瞭解,算了,出醜就出醜吧。

  不到十分鐘,就有人按門鈴。

  廣田去開門。

  本來應當提防陌生人是好人還是壞人,不過廣田已經沒有選擇,她急需同情。

  她請客人進來。

  許律師有一張秀麗的鵝蛋臉,穿淺灰色套裝,戴珍珠耳環,微笑可親。

  她一手拿著公事包,另一手捧著熱咖啡及松餅。

  她笑說:「你好,我可以叫你廣田嗎?」

  比廣田所有朋友都親切。

  她走進小公寓,並沒有大驚小怪,像一切都在她意料之中。她坐在沙發旁,看見小孩。

  「嗯,這是小綿綿吧。」

  「是。」廣田垂下頭。

  許律師輕輕除下羊毛披肩,小心蓋住孩子。

  「來,我們談談。」

  廣田輕輕問:「談什麼?」她無奈地攤攤手。

  「廣田,你是一個寫作人。」

  「是,我掙扎三年,尚未成名,作品極少發表,退稿頻頻。根本不能賺取生活費用。」

  「可是,你一直在寫?」

  「是,我喜歡寫作,把心中要說的話全寫出來,我就高興了。」

  「你用手還是用電腦打字寫原稿?」

  「先用手做筆記,然後打字,但是我需照顧幼兒,根本抽不出時間打字。」

  許律師說:「但是你一直有動筆。」

  「我幾乎把所有的時間都用來寫寫寫,所以你看,我的家像狗窩。」廣田羞愧。

  許律師一邊喝咖啡,一邊拍拍廣田膝蓋:「下次你來看看我家,我男友說是對知識分子一種侮辱。」

  廣田呆呆看著許律師。

  多年沒有人與她平起平坐地好好說話,廣田有點心酸,人的際遇一差,親友就像見到瘟疫,爭相走避,誰會坐著與她稱兄道弟?

  這時,許方宇問:「我可以看看你的原稿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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