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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在飛機上,尹白也閉上眼睛養神。

  全世界任何一個角落,都沒有家好。

  尹白問台青:「覺得這個旅程怎麼樣?」

  「很難形容,看到祖父母的時候,感動得膝頭顫抖。」

  尹白笑說:「我鼻子一直發酸。」

  長輩也在交換意見:「變了,不再是十裡洋場,花花世界,和二十年前比較,也截然不同,那時候正大鬧革命,打砸搜查禁,現在又開始五光十色,年輕人打扮得很好看,穿著入時。」

  「可惜市容有點殘舊。」

  「不管如何,總算償還心願。」

  「拍了幾卷底片?」

  「都在這只袋裡。」

  「比起老大,我倆真正慚愧。」

  「你會弄錢呀,我才窩囊。」

  「噯老三你別亂講。」

  尹白見父親這麼謙遜,只怕她母親要不高興。

  這幾天來沈太太飽受冷落,對家庭勞苦功高地她頓覺委屈,臉上已經沒有什麼笑容,她並不是小心眼的女人,但眼見妯娌穿的用的住的,莫不勝她十倍,已略有感慨自歎一條勞碌命,再加上丈夫不住自我踐踏,分明又使她身份貶值,好不服氣。

  她不去睬他,也不搭腔,待回到家裡,還是這樣。

  沈先生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尹白暗暗好笑,要叫男人瞭解女人,是不可能的事吧。

  沈錦武伉儷第二天就打算回臺北照顧生意,只餘一日時間購物。

  尹白照例把他們帶到置地廣場放下,現在除了日本人,也就是他們的天下,台幣不住升值,再名貴的進口貨,再荒謬的標價,都不當一回事,統統都可以買下來:自用、送人、儲備,徹底地搜集。

  他們的品味不算很好,但置身名店,很難每次都選到名牌中最醜的一件,大致來說,都還算配合身份。

  秘書認得她的聲音,頓一頓說:「你請等一等,沈小姐。」

  過一刻小紀來接電話,他說:「小的隨時聽從差遣。」

  尹白有第六感,笑問:「誰,說,我是誰。」

  「沈尹白,你搞什麼鬼。」

  只有沈尹白才會刮辣鬆脆問他她是誰,故意暴露身份給他知道。

  「你回來了?」

  尹白笑,「有人好象還不知道似的。」

  「咦,這是哪一國的話,我沒聽懂。」

  尹白立刻適可而止,旁敲側擊並非她所擅長,再說,她有什麼資格去敲他。

  紀君問:「我們幾時見面?」

  「再過一兩天,越不上班越是忙。」

  真的,不少悠閒的女士每天廿四小時填得滿滿,倘若早上起得來,恐怕連早餐約會都訂在三個月之後。

  假期對於尹白來說,真是難得的事,讀書的時候,她已經忙著做暑假工。

  在中華料理店裡做女侍收入最豐,當然也最吃苦,不過都過去了,尹白根本連父母都沒有說過詳情。

  下午,購物進入高潮。

  沈錦武夫人在攝氏三十五度的氣溫下試穿貂皮大衣。

  一直到下午七點,尹白才脫身,與台青見面,一起吃日本菜。

  尹白的父親趕出來參加晚宴。

  台青問:「嬸嬸呢?」

  嬸嬸有點不舒服,尹白完全瞭解。

  他們乘晚班飛機走,尹白在後面告辭,由父親接班。

  尹白對台青說:「真捨不得你走。」

  「我們很快就會見面。」

  「你想不想念描紅?」

  台青點點頭。

  「我們一定還有許多機會聚頭。」

  一進家門,尹白就聽見母親連聲咳嗽,噫,她以小人之度了君子之腹。

  饒是如此,也不放過母親,笑問:「氣得咳?」

  沈太太啼笑皆非,「人家母女是一條心。」

  尹白坐下來,「我受的是西方教育,沒有愚忠這門功課。」

  沈太太握住女兒的手,撫摸半晌,歎口氣,「幸虧有你這個孩子。」

  「我猜想這是讚美,我照單全收。」

  「你父親說,最好明年再回去。」

  尹白笑,明年,明年他們要飄流到更遠的地方,象天邊一段段的雲,不能預測行蹤。

  尹白說:「父親的心態是值得原諒的。」

  沈太太點點頭,「他一直跟我說,結婚之前,他是世上最寂寞的人之一。」

  「哪為什麼不多生育。」

  「只為了逃避寂寞,那不大好吧。」沈太太說:「況且,弟兄姐妹間也不一定友愛。」

  尹白歎口氣,「只要一方面肯忍讓,肯犧牲,肯寬恕,什麼事都沒有。」

  「你願意這樣做嗎?尹白。」

  「我願意。」

  「為什麼?」沈太太異常意外,多麼大的轉變。

  「我也是一個十分寂寞的人。」

  「早知道給你添一個弟弟。」

  「我不要弟弟,我要妹妹。」

  「妹妹會與你爭。」

  「兩個人同時想得到一件東西,才叫做爭,我讓給她,就沒有煩惱。」

  「只怕屆時兩人都不肯鬆手。」沈太太含意深長。

  尹白說:「我不知道別人怎麼想,對我來說,世上沒有不可放開的東西。」

  沈太太吃一驚,「你見時進入化境的?」

  尹白沒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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