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七姐妹 | 上頁 下頁


  尹白問:「我象不象祖母?」

  「你的化妝如此奇突,本相早已淹沒,誰知你似誰。」

  沈先生也惋惜的說:「尹白,你知我們一向反對你化妝。」

  「週末我並不塗抹,」尹白抗議,「上班表示禮貌,必須做作。」

  沈太太說:「你看臺青多美多自然。」

  「她還在念書,」尹白酸溜溜,「我已被商業社會卑劣競爭侵蝕,焉可同日而語。」

  沈太太笑,「過兩天動身,明早該去注射防肝炎疫苗。」

  尹白把頭靠到母親的肩膀上,「她們都漂亮。」語氣十分遺憾。

  沈太太轉過頭來微笑著細細觀察她的傑作,「你也不差呀,在東西方文化精萃交流地成長,放洋留學回來旋即身居要職,相貌娟秀,氣質優雅。」

  沈先生打個呵欠,「廣告時間到了。」

  尹白催,「媽媽,別理他,說下去,我愛聽。」

  尹白偕台青去打防疫針,兩人手臂上腫了一團,雪雪呼痛,卻興致不減,跳上電車,往東區駛去。

  尹白一直過著可以說是清寂的日子,也已經習以為常,父親下了班不外是閱報讀書,母親忙著改卷子,有時深夜還聽見鋼筆沙沙響,沈太太教的永遠是應屆會考班,責任深重,尹白覺得母親擔心學生的功課甚于女兒。

  尹白從小沒有同齡夥伴,同學之間雖談得來,一點點小事就產生誤會,事後也不覺有什麼必要解釋尋求諒解,從此生疏,並沒有交到好朋友。

  倫大寄宿那幾年,只有兩個選擇,要不夜夜笙歌,晚晚應召,要不就象修道院中尼姑,清心寡欲,自給自足,沒有中庸之道。兩種生活方式都沒法交到真正朋友。

  至於同事群……尹白笑了,她不至於天真到那個地步,這幾天,與台青相處,尹白開始明白什麼是血濃於水。

  她與她並不見得興致相投,說說就吵起來,但姐妹就是姐妹,不用戴面具閃縮相處,一切可以清心直說,一點都不會累。

  電車叮叮轉彎。

  迎著風,台青忽然說:「我記得這附近有一條街,叫七姐妹道。」

  「對,這一帶的道路名稱美得很,有清風街,有琉璃街,有春秧街。」

  台青怪羡慕的。

  難怪,台青自小接觸的是仁愛、新生、中山、敦化、四維、八德,路名都背著五綱倫常。

  殖民地有殖民地的優悠。

  「你不常來這一區吧。」

  「那裡有空,天天上下班,週末又掛住應酬,兜來兜去不過是幾間大酒店的咖啡廳。」尹白苦笑。

  台青忽然說:「媽媽稱讚你能幹,叫我跟你把英語練好了,轉校時方便點。」

  尹白先是一樂,隨後問:「報名投考沒有?」

  「正在進行中。」

  「看樣子我們有機會做同學。」

  回程時在一家書局附近下車,尹白挑了一張上海地圖,台青捧著本中國末代皇帝自傳看得入了迷。

  尹白拿著地圖到會款處。

  台青一抬頭,不見了熟人,不禁脫口叫:「姐姐,姐姐。」

  尹白聽到這個稱呼,一時不知是喚她,因為台青一直你你你這樣叫她,待轉頭見到台青一副慌張相,那聲姐姐才漸漸印入她心中,尹白得到一陣意外之喜,立刻裝出大姐的姿態來,伸手招台青。

  連皇帝的自傳也一起買了回家。

  做姐姐的感覺真不壞。

  她倆在喝冰凍檸檬茶時一起閱讀一份資料,那位元作者如此寫;「你是否已經討厭城市熙來攘往的情況?你是否對行人道或地車擠滿人群感到煩悶?那些自以為受夠人口稠密之苦的紐約市民,應當親往上海街頭體驗一下。」

  尹白駭笑。

  作者會不會有點誇張?

  她讀下去:「上海南京路擠逼不堪,以致紐約第五街相比之下,好似一條鄉鎮小路,中國人已經培養出一種在人群連推帶撞以求前進的高超技術,不再對陌生人講客套話以及說對不起。」

  台青不置信,「比西門町更擠?」

  「這我不知道,但是,不可能比假日的旺角更擠吧。」尹白比她更加困惑。

  台青說:「父親告訴我,凡是華人聚居的地方就擠逼不堪。」

  「而且嘈吵,擅長製造各種噪音。」

  「奇怪,為了什麼?」

  尹白答:「我父親說可能是缺乏安全感的後果。」

  「昨夜酒店房間內有人搓麻將,叫洋住客投訴才停止。」

  「你說難不難為情。」

  台青側著去欣賞描紅的近照。

  尹白在一旁笑道:「最令人不服的是她一點土氣也沒有。」

  台青抬頭,「我一早就聽說香港人最愛動不動派別人士。」

  又來了。

  尹白分辨:「我又沒說你什麼。」

  台青訴苦:「熨頭髮又嫌土,穿件紅衣服更加土,連大眼睛小嘴巴都算土,總而言之,在大香港主義下,全世界華人都是土豹子,臺灣人固然什麼都不懂,新加坡簡直是南蠻生番,北美洲幾個大埠的唐人街大小華僑百分百慘不忍睹,只有香港才能培育出精英。」

  尹白瞪著台青。

  嘩,她是認真的。

  台青說下去:「這些年來,我們受夠了氣,這次我特意睜大雙眼看個清楚,究竟怎樣才合你們的標準。」

  「算了,我們換個話題。」

  「不行。」

  「台青你討厭。」

  台青算起舊帳來,「七四年暑期我跟爸媽來港,在飛機場你一看到我就掩著嘴笑,還不是笑我那襲紅紗裙。」

  尹白記得那件事。

  她只是沒想到台青也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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