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譬如朝露 | 上頁 下頁


  敏儀也在氣麗麗。

  女人的友誼說穿了就是如此。

  麗麗終於知道我與梁亨利在喝茶吃飯。

  不一定她沒有亨利活不下去,差遠哩!可是她自然就不服氣。

  她跑去亨利處說我的壞話,最有力的證據就是:朝露離過婚。

  亨利很震驚,他特地跑來問我:「你離過婚?」

  「是。」

  「為什麼不告訴我?」

  「你沒問呀,我也沒告訴過你我穿幾號衣服。」

  「那不同。」

  「什麼不同?」我問:「你以為我是處女?」

  「這……」他失望。

  「你打算娶我?」

  「不……」

  「何必多追究呢?」我問:「我們只是朋友,你不會介意男朋友離過婚吧?」

  他楞著。我既好氣又好笑,居然很想安慰他幾句。

  終於我說:「亨利,如果你覺得不方便,我倆的友誼隨時可以終止。」

  「但你是這樣一個可人兒。」他很惋惜。

  我笑,「太可惜了,你的可人兒比麻瘋病人還不幸,伊的絕症叫『離婚婦人』。」

  他還是呆著。

  我覺得可憐的不是我,而是他,這樣的人有什麼快樂可言?耿耿狷介,怕吃虧、小心翼翼、斤斤計較。

  從此之後,我沒有見過亨利,自然也沒有再見麗麗,她頭一個要避開我,因為心虛,她還在外頭說:「是呀,她約會梁亨利,但是梁亨利父母最怕女人身家不清白……」

  踩女人的往往是女人。欺侮女人的也往往是女人。

  我沒有想過可以嫁給亨利,從此就一勞永逸。嫁人如果可以一勞永逸,解決問題,女人的煩惱就會逐漸減少,但沒有這麼理想的事,不可能。

  所以麗麗實在還是天真的,世上哪有這麼容易的事,我苦笑。

  手邊多了餘款,去買衣裳穿,有一件芬蒂的皮大衣,黑色的皮面上寫:羅更,伊大利亞,翡冷翠……領子上鑲一朵朵的皮花,可是穿到什麼地方去呢?穿來上班嗎?

  我呆呆的坐在家裡。

  忠華終於搖電話來問:「好嗎?怎麼不出去玩,在家幹什麼?」他真是一個好人。

  我很難過,我說:「沒人約我呵。」

  「我約你好嗎?」

  「別開玩笑,忠華。」

  「真的,我也想看電影,亦無人陪。」

  「我不能與你出來。」我說。

  「為什麼?」

  「徒惹親友恥笑而已。」

  「朝露,你實在太要面子,你就是嫌我沒給足你面子。」

  「忠華,我們別吵架好不好!」

  「你的工作如何?」

  「很好,升職了。」我說:「悶管悶,可是你說沒有它怎麼辦,我的一切喜怒哀樂都發洩在工作上,還有衣食住行全靠它。」

  「你也很能幹。」

  「能幹什麼?我並不是好妻子。」說的也是實話。

  「不,我們在一起很高興。」忠華說:「你們這一幫女孩子,在外頭做事野慣了,不想耽在家中過沉悶的生活,說真的,我又不中用,一不能帶你到舞會去,二不能賺錢給你用,那段日子你過得很勞累,上下班不算,又得裝扮自己……真是的……」

  「忠華——」我語塞。

  「我常惹你生氣,連駕駛執照也考不到,從結婚到離婚,我始終是住在你家中,一切大小事情,都由你一個人辦妥……」

  我並沒有感動,我只是說:「不要提了,忠華。」

  那一段時間,做得我體力不支,時常病倒,一大早出門,天黑了才下班,到了家還要做家事,忠華一概不理,任得我風吹雨打,中午吃個三文治,嫁了丈夫,一切義務仁盡義至,絲毫享受不到一點點權利,我受夠了。

  但一切都成過去,多說無謂,我也懶去自怨自艾,忠華也不必懺悔,一切已成過去。

  忠華問:「你是不會原諒我的了。」

  我想說:我原不原諒你,還有什麼關係呢?

  我們之間已經完了。

  「有什麼計劃沒有?」

  「換一幢新房子,比現在這憧大一默。」

  「你真能幹。」

  「我們改天再說吧。」我不想再扯下去。

  換房子有什麼稀奇,有了一點積蓄打底,當然可以換房子,只是一個女人這樣子出錢出力,真沒味道。

  忠華是永遠不會明白的,永不。

  我照舊將所有房間打通,三百尺大的睡房在香港來說簡直不可思議,大得可愛,我置了新的家私,一張白色貝殼型的雙人沙發專門要來看電視用,一塵不染,異常整潔。

  但這又有什麼樂趣呢。

  為了新房子,忙得不亦樂乎,倒也有一番精神寄託。

  沙發是古式的,罩著白色的套子,復古的荷葉邊燈罩,一隻大花瓶中插著許多白色的花,幽幽的發出香氣,我坐在這麼美麗的客廳中,忽然哭了。

  各人有各人的快樂,我卻沒有。

  我又買了一整套的毛巾、浴衣,最好的肥皂與爽身粉,從新開始做一個女王老五。

  我變得異常沉默,在寫字間中簡直無話可說,回到家中也沒有打電話的習慣,有時候寂寞彷徨,真想要大叫出來,悶久了要發瘋的。

  我想到忠華在的時候,兩人各管各的睡,各管各的出門上班,也跟女王老五沒有什麼分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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