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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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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遇 雅倫馮是張太太張先生介紹我認識的。 聽他的名字就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 那種在殖民地受教育,打幼稚園起就得講英文,一帆風順到香港大學,考到碩士,在政府機關找到所謂一份高薪的工作,非常年輕有為的樣子,開著一部日本房車進出上班,日日如是,可是生活得很起勁。 中國不是因為他們而強的。 我最不喜歡這種男人,一點出息都沒有,缺乏氣質,也許他是牛頭角順嫂心目中的乘龍快婿,但對於我,他什麼也不是。 況且那日雅倫馮帶著他的女友麗絲一起赴會。 麗絲是一個小巧的女孩子,五官端正,稱得上漂亮,也頗能說幾句笑話,可是她沒有那種陽光空氣,大地芬芳的味道。 香港土產。我想。 張先生他們很客氣,可是我仍然覺得悶。 張說:「小白老說找不到男朋友,別太挑剔好不好?」 我笑笑。 我怎麼挑剔?我當時想,旨趣不同的人不能夠在一起,譬如說我看上了雅倫馮這個人,他也未必會喜歡我。 張又對雅倫馮說:「他們藝術學生,就是這樣子,浪漫不羈,成天披著長頭髮穿雙涼鞋曬太陽,要不就雨中散步,很不負責任的一種態度,卻又瞧不起我們這一群『普通人』。」張笑了。 我白張一眼。 張太太說:「她還算是好的,就是那把頭髮驚人點,」她摸我的長髮,「天然這麼鬈,天天怎麼梳擦呢?一大把熨過的稻草似的。」 麗絲說:「不少人特別去理髮店做成這個樣子呢,很流行。」她停一下好奇的問:「白小姐你幹哪一行?」 「我畫畫。」我說:「必要時也畫帆船與蛋家婦女。」 雅倫馮聽了笑出來。 「聽她的!」張說:「她取笑香港的文化呢,她住巴黎,回來分遺產,沒多久又回去過她那紅酒麵包的日子,她是閑雲野鶴。」 張太太說:「小白有很精明的頭腦,她在巴黎有一爿店。」 我問:「你們呢?你們倆做什麼?」 麗絲答:「我與雅倫是同事,同在政府機構做行政工作。」 張太太說:「他們是大學同學。」 我忽然失口說:「那不是慘過結婚?」 室內一片靜默,我知道自己說錯了話,連忙走到露臺去獨自坐著。 人生要過得豐富,因為我們只能活一次,住在香港,生活圈子已經夠狹窄,那還仿佛不夠,還得與同學戀愛,與同事結婚,彼此困死在一起,這樣子單調的生活,我不能想像乏味到什麼地步,換了是我,要做惡夢的。 張輕聲責備我:「你怎麼說這種話?得罪人的。」 我吐吐舌頭,聳聳肩。 「你自己是個吉卜賽,不能要求每個人像你,你要尊重別人的全活方式。」 「是,先生。」我說。 「去你的。」 這便是我認識雅倫馮的過程。 沒想到他會打電話給我。 那天我在洗頭,正使勁地擦頭髮,他電話來了。 我沒弄清楚他是誰,態度很壞。 他說:「我是雅倫。」 「雅倫誰?一百個雅倫。」我很不客氣。 「我是張的朋友,記得嗎?」他問:「我在你樓下,張托我拿點東西給你,能上來嗎?」 「哦,當然,」我說:「三樓。」 我不是不喜歡他,我只是對他沒有印象。 他上來了,手中拿著兩張畫,一張是我在找的雙色木刻的「升官發財」圖。 我很高興歡呼起來,馬上因此對他青睞有加。 我坐在陽光下曬乾頭髮,一邊與他有一句沒一句的聊天,他喝著啤酒,有種異樣的興奮。 我說:「你們也許看我不入眼,張說我不負責任,在你們心目中,我必然是個散漫任性逸樂可恥的人。」我忍不住仰起頭大笑起來,「可是我正是這樣的人呢!」 他說:「『你們』,你口中的『你們』是些什麼人?」 「你們呀,你與麗絲——麗絲怎麼沒來?」 「她有事。」 「請恕我直言,你們好比籠中鳥,一半是不能飛,一半是不願飛,將來結婚生子,子女大了也念港大依著父母的老路走,在政府機關找工作做。我不是勸你們背個包袱去流浪——那是很俗的事——可是為什麼不豐富人生呢?你們是那種念了一科食物營養學博士,便自以為有權把曹雪芹當作一種蘋果批的人。你們與你們的朋友,香港充滿了『你們』,週末搓小麻將,到茶樓喝茶買金子儲蓄,閒時為到歐洲而上歐洲,太可怕了。」 雅倫馮跳起來,「小姐你未免太不公平,你所看不起的人正是香港的中上階級!老實說:你們這種自以為是的藝術家,故作瀟灑,不務正業,不外仗著家 中有幾個錢,便惡形惡狀地諷刺人批評人,勢利!」 我瞪著他。 「人人象你這麼漂亮地生活,小姐,誰掃垃圾?誰坐銀行?誰管店鋪,你太不合理,太自以為超然!」 我把頭髮一甩,「不跟你說了。」 「嘿!辭窮了。」 我夷然說:「你們這種殖民地做官的,自然有種奴才氣,有機會便在市民頭上發洩。」 「人身攻擊!」他說。 我斜斜地看著他,一邊梳通了頭髮,打成粗辮子。 沒想到他居然有膽與我吵一架。 「請你吃飯。」他說。 「我才不要讓朋友看見我跟你這種人走在一起。」我說。 「你是藝術家,何必管旁人說些什麼閒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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