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惱人天氣 | 上頁 下頁
十九


  我一驚,隨即知道是社維治與我開玩笑。

  我用冷冷的聲音說:「放開我!即刻,否則趕你走。」

  他無奈,放開我,趁勢落在我床上。

  「床也不行,站起來。」

  「你當我是垃圾。」他有點下不了臺。

  當下他拉拉衣襟,也不與我爭辯,便到客廳取過外套要走。

  我頓時覺得歉意,「喂,杜維治——」

  他很沮喪,「打擾你。」拉開門就走了。

  我在屋中呆呆的站著。

  好哇,求仁得仁,我要他知難而退,他終於做到了。

  我伸出腳把就近的茶几大力踢一下。

  又少一個朋友,身邊已經沒有人了,動不動拒人千里之外的性格倘若不改,就活該做獨行客,很少男人受得了我的氣,終於連杜維治也走了。

  其實剛才只要我把面部肌肉放鬆一點,他的自尊心就可以保留下來,偏偏我又沒有那樣做。

  我頹然坐沙發上。

  現在只好一個人過節了。

  到這個時候我才發覺在過去三個月內口我幾乎把所有空閒的時間都拿出來與杜維治一起度過,與其他朋友幾乎完全失去聯繫。

  現在如果一定要出去狂歡,那種要訂位子的舞會一定沒有份了,家庭派對或老尚有希望。

  但是拿起電話逐家打,問人家肯不肯收留我,多麼肉酸,不加休息休息吧。

  我頹然坐下,真尷尬。

  我並不怪杜維治,他應當生氣。

  我在家踱來踱去,忽然之間電話鈴響,我去聽。

  竟是杜維治!「我給你三秒鐘時間考慮,向我道歉。」

  我歡喜過度,根本不用考慮,「對不起。」我說:「對不起對不起,」

  「我原諒你。」

  我們大笑。他這一次做得真漂亮。

  自那個時候開始,我就知道,杜維治在我心目中,不是泛泛之輩。

  他開始研究我這種不喜歡洋人的心態。

  我向他解釋,「亞曆士,不是外國人令我憎嫌,是因為洋人在他們自己的國度很好很規矩,東西方有別,生活習慣自然大有不同,但我看不順眼可以不看,是這裡的洋人那種氣焰令我受不了。」

  「誰令你受氣了?是那個姓愛倫的人?」

  「他當然是其中之一,不在話下,你知道嗎,有一次他說我在信頭上寫錯日子,那天是十一月廿三,他偏偏要說是廿四,找女秘書來證實,他仍然不信,他根本不信中國人可能不是白癡,結果我把南華早報給他瞧,他才信了,但錯管錯,他決不道歉。」

  「是有這種人的,」亞曆士說:「他在本國不過是做一名書記或是校役,來到這裡就抖起來了。」

  我說:「還有更妙的呢,職位高低完全一樣,一起出去做事,在人前把我當他的女秘書,叫他自己去做。」

  「那是因為你漂亮。」他打岔,又笑。

  「日積月累,漸漸受的氣多了,非常憤慨,又不能發作,怕人說小家子氣,真是的。」

  「你有沒有受過同胞的氣?」

  「有。」

  「感受好得多?」他微笑問。

  「他們要養家活兒,卑鄙一點也是應該的,小男人到處都有,同種同族,當然沒有洋人可惡。」

  亞曆士說:「你特別歧視我們。」

  「不是你。」

  「是嗎,萬載玄冰融化了?」

  我無奈的笑。他說得對。

  自此以後,我就不再把他收起來,漸漸有人知道我有個這樣的朋友。

  很危險,社會並不如我們一廂情願般想的那麼開放,公開之後,要進那種望族的門就難了,就算一般中國男孩子,聽說這女人從前與外國人來往過,也會裹足不前。

  我其實犯不著這樣。

  但不知恁地,我又覺得不公開他的話,是對他不起。或許已經太遲,一切大錯都是這樣鑄成的,女人一念之慈,後患無窮,就在這個時候,他的合同將滿,要回國去。

  他不止一次說過,他不喜歡這個城市,硬要他留下來是沒有可能的事,我斷然不肯開口懇求。跟他到波士頓?別開玩笑,我又不是一無所有的人,說走就走,這裡有我的社交圈子、職業、房子、節儲、親人……巴巴的跟洋人到外國去,孤苦零丁,單單指望他對我好,太渺茫了吧,叫他負那麼大的責任,也不公平。

  外國的生活,自然可以習慣,但在毫無必要的時候,我不打算冒風險。

  這樣沒有前途的感情水池,我不還是涉足下去,浸濕了身子,不知為什麼。

  故此在陽光下看著亞歷山大杜維治那閃爍生光的金髮,我很感動,為自己的浪漫感動,在現今的社會來說,一切浪漫都是奢侈。

  人人都是這麼精打細算,又有幾個像我這樣的傻瓜?同這個洋人泡,但是又不想嫁給這個洋人。

  終於亞曆士說:「我想像你這樣性格的女子,不會貿貿然嫁一個外國人!」

  我說:「亞曆土,我也為這個問題想了很久,嫁洋人的女人分兩類!一種是極之富裕,金錢可以彌補一切的黃金女。另一種是一無所有,賭它一記的女光棍。你看我,既非前者,又非後老,多麼難堪。」

  亞曆土問:「你為什麼要把事情分析得那麼清楚?」

  「不這樣是不行的,生活本身便牽涉到管理鬥學,精打細算才能保證在軌道內好好活下去,與錢財無關,女人對財政都頗精明,但卻濫用感情,不然怎麼會有那麼多女人跟著拆白黨。」

  「我是拆白黨?」他瞪看我。

  「你家裡也不能接受東方人。」我忽然說。

  他沉吟,並不打算給我憧憬,要騙我不比騙鄉下女,還是說老實話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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