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惱人天氣 | 上頁 下頁 |
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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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來時眼澀口幹,我掙扎著起床,剛預備似僵屍般移動身體到公司去,才發覺是星期天。 做什麼好?今日鐘點女工休息。我出到客廳,發覺亂得似戰場一般,做家務吧。 瑪莉最愛做家務,整整有條,由收拾屋子處可見她做事的系統,讓我來學學她的才華。 第一,把杯子碟子全部收到廚房去。 第二,抹淨所有家具。 第三,拖地下。 剛做到第二部份,歐陽來了。 一見我在做苦工,也不分辯,馬上捲起袖子就幫我洗碗,大量肥皂水,也不戴塑膠手套,做得既快捷又妥當。 我呆半晌,沒想到她有這種天份,倒是低估了她。 人內心有許多秘密,許多小家庭主婦並不煮飯給家人吃,伊們出去搓麻將了,丈夫兒子吃飯盒子為生,但男人對於她們仍然覺得安全,反而詛咒職業女性。 我也不出聲,暗暗留神,她看來頂熟手的,平日做慣,不似做作。 我不禁暗笑,她在我面前做作幹什麼? 歐陽很快出來幫我用吸塵機。你別說,做家務也得講默契,非同小可。 我們很快便將屋子整理妥當。 坐下來,做杯熱茶,鬆口氣。 歐陽仍然沒話,精神不很好,眼神尤其渙散,但坐在沙發上,不失悠然。 結婚吧,我想,歐陽就是個現成的伴。 她很瞭解我,經濟又獨立。我們可以不要孩子,永遠像現在這樣生活下去,也不錯呀,自由自在。 求婚吧,或是議婚。 我點燃一枝煙,心中開始盤算,心情是大好了,以前除了瑪莉,心中根本沒有第二個女人。 我低下頭。 只聽得歐陽說:「有朋友的家可以來休息一下,真是好。」 我深深的吸一口姻。 她要故意做成「我們只是朋友」的印像來安慰我,使我寬心。太懂事的人也令人心痛。 「歐陽,你幾歲了?」 「三十。」 「噫,不小了。」 「咱們這種中年少女,年紀誠然是不小了。」 「家裡有什麼人?從來沒聽你說過。」 「不外是父母兄弟姐妹,乏善足陳。」 「有沒有交通?」 「別那麼奢求好不好?何來交通?」她說。 我亦笑。兩人的背景也很相似。 「今天純來坐,」她說:「在家實在是悶。」 我與她看樣子都不像是懂得生活情趣的人,照說可以做可以去的事與地方多得很,只要我們願意振翅,便可飛到至遠至高處。 但不知道為什麼,我們留在地下。 她看著我眼睛,彷佛可以閱讀我的心。 我問:「我們同事有多久了?」 「三年。」 瑪莉與我認識也三年,我問:「你與瑪莉同時進來。」 「是的。」她說:「你一直沒有注意。」 「你比瑪莉升得快。」 「但是瑪莉的路比我順。」歐陽說。 「一個人的路不走到終點,是不知道的。」我很悻悻的說。 什麼都瞞不過歐陽,她但笑不語。 「你要到美國去讀書,也容易得很。瑪莉去得並不開心,她是被我母親逼走的。」 瑪莉與我母親相處得不好,母親一直不肯做主婚人,不肯與她家人見面,瑪莉叫我速戰速決,我沒有,她便一怒而去。 她是少數我見過真正性如霹靂的人,完全沒有轉彎的餘地。 「想起瑪莉?」歐陽問。 我點點頭,「她與她的壞脾氣。」 「她是十分有性格的人,有棱有角。」 「你比她圓滑,不是說我老將你們兩個人作比較,事實上近期我只認識你們兩個女孩子。」 「我?我無所謂,我是無所謂小姐。」 「照你說,」我問:「瑪莉應否離開我?」半年來第一次說到心事。 「我不知道。」她說。 「你不肯說老實話。」 「你要我說實話,你先得回答我一個問題。」 「問好了。」我微笑。這是我們第一次談話,興致盎然。 「你們老叫我歐陽,我中文名字叫什麼,你可知道?」 我一怔,即時明白她的苦心。女人總是小心眼,若果我與她真的生分到這地步,她也就不必發表意見。 我看著她,女人總有這些狡黠,放不下心,在自愛與渴求之間矛盾。 她歎口氣。 如果我是她,我不會問,萬一對方真不曉得她的名字,還不是自討沒趣,此刻她面孔上寫滿忐忑之情。 也許她實在不能忍受下去,非要得到底細不可。 我認真的說:「我知道你叫什麼,你是歐陽慧中。」 歐陽呆住了。漸漸她的眼睛發紅,別轉面孔。 這個問題她問過幾次?有幾個人能夠回答她?人怎麼可以寂寞到這種地步? 如果我不是比別人細心,我不會知道她的名字。她有個洋名叫祖安,大家在公司只會叫她的姓氏,但有一日,她有一個表妹上來辦公室找她,便叫她「慧中」,我當時覺得這個名字不錯,於是記在心中。 沒想到今天派上用場,令她這麼感動。 我覺得施比受有福,真正領悟到這一點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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