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惱人天氣 | 上頁 下頁 |
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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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痂 這個厭煩的春天與所有厭煩的春天一樣,令我在早上睜不開眼睛,以及在晚上不能成寐。 不可怪社會,至少讓我怪天氣,這樣子的重霧陰嗒嗒的天色,叫我心情分外沉重。 母親在早上習慣咳嗽,喉嚨濁,吐濃痰,但是不肯戒燜,我聽到那種聲音便皺上眉頭,不敢嫌棄她,而是覺得她總不願下點氣力戒掉香煙,明知沒有益而一直做下去,缺乏意志力。 年紀大呢,又還不算大,六十歲還不到,也還愛打扮,小事上很計較,但大事便糊塗,父親去世留下一筆款子,不到五年間在她手上花個精光,一下子做生意,待會兒又做投機,到現在進了教會,倒是安樂。 我掀開被子,起床上班。 她拉住我,「吃了早餐才走吧。」 我很希望吃老傭人阿香做的白粥油條,但是受不了母親的嘮叨。為了逃避那二十分鐘的相對,我情願早點出門,到外頭去吃。 似很多母子,我們之間更久沒有對白。 她早上特地起來服侍我上班,我一出門,她又去睡,這一睡要到中午。 然後晚上便失眠,獨個兒坐客廳看電視到很深的夜。 有時我午夜夢回,聽見客廳有絮絮的對白,哭聲笑聲,仿佛進來一屋子的鬼,在商量什麼要緊的事。清醒後才知道不過是一具電視機。 母親寂寞。 兒子也寂寞。 我在洗頭的時候,她便進來,看到我,訕訕的站一角,也不說什麼。 自從把瑪莉逼走之後,她多多少少帶這份歉意。 我取過大毛巾擦頭。 「吃點早餐,嗯?」她天天這樣試探。 我沒有正眼看她,誰也不知道母子關係可以淪落到這種地步。 我穿衣服,一聲不響的出門。 開動小車子,擦擦窗上的水氣,發出嘰咕嘰咕的饗聲,抬頭一著,母親正在陽臺上向我招手呢。她把我當十五歲,她私心盼望我只有十五歲。 那時丈夫兒子什麼都聽她的,是她做女人的黃金時代。 到達公司,我發覺所有坐大堂的中低級女職員案上全部有一瓶花,幹什麼?人日? 歐陽向我眨眨眼,「情人節。」 我恍然大悟。這麼多有情人,如今原來作興這個。 我問歐陽:「你收到多少花?」 「我?」她無奈說:「我要到升級時在報上公佈消息才收到花束,如紅舞女轉場子,有恩客無情人。」 「只有他們才有閒情送花收花吧。」我眼睛瞄向打字員。 我妒忌了,故此說出不屑的話來。 歐陽朝我微微笑,我更加尷尬,眼睛盡看著則處。 中飯時破例去找人陪吃飯。 歐陽說:「你還有許多功夫沒有趕出來,還吃飯,照平時吃三文治算了。」 我不肯,拉起她的手,「我們去吃韃靼牛排。」 歐陽如我的手足一般,只得聽我的話。 到了餐館,女待應卻說中午不肯做韃靼牛排,我大失所望,不肯吃其他食物。 歐陽嘆息,把公關主任叫出來,那是一個面孔劃得七彩的女郎,連聲道歉,吩咐廚房天做我要吃的東西。 等那盤食物來了,我又提不起興趣來吃。 歐陽春看我,也不發表什麼意見。 我問:「天氣真壞,是不是?」 「天氣很好,什麼事也沒有,是你自己有病。」 「是的,」我寂寥的說:「我患更年期病。」 「要不要去看房子?」歐陽問我:「我有個朋友移民,一千多尺的公寓全部打通,他不想胡亂賣給不適合的人住,你說如何?」 我低下頭。 「你既然愛瑪莉,就不該放她走。」 我「霍」地站起來。 我不要聽這話,什麼地方痛這些人就挖什麼地方,太不識相。 我想離去,又想起歐陽可能是我唯一的朋友,又頹然坐下,人到無求品自高,我做得到嗎?我需要愛情、友誼、享樂、消遣,我也是人。 歐陽不再說什麼,我付了賬。 為了寡母,我回復到孩童時期,甚至……放棄瑪莉。 我松了松領帶。 「吃不下」我喃喃的說。 歐陽只是搖頭。 這樣子下去,不知還能維持多久? 最痛苦的便是我已知道我不會死。 荒謬。 黃昏,塞車塞滿一條公路,逐步逐步走,我用手托住頭,也不焦急,不過回家而已趕什麼?一隻手搭著架駛盤,一點不起勁。 前面有一部薄荷冰淇淋綠的跑車,那司機是妙齡女郎,穿得極涼快極薄。或許到家會得傷風臥床,但此刻她已經出盡鋒頭,有什麼是不要付出代價的呢,冷死也是值得的。 我何嘗不是付出昂貴的代價,做孝順兒子嘛。 我冷笑起來,光滑的表板上反映出我猙獰的笑容。我幾時變成這樣了? 我疲倦的把頭靠在車座墊子上。 一進門母親便迎上來,我很厭倦這種殷勤。 我坐下,開門見山的說:「媽,我想搬出去住,你把阿香留在這裡作伴好了。」 母親的表情沒我想像中的詫異。 過了很久很久她才說:「一家子兩口,還要搬開住?」 我不響,已經厭倦解釋。 「況且,此刻你又沒有女朋友。」 我心感深深悲哀。我只是想找一個靜靜的地方療傷。不必對著旁人,即使是母親,解釋我的所作所為,和一個屬於自己的窩,有時候大哭,有時候大叫,不必顧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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