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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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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話 子思近日情緒壞,動輒發牢騷。 這一天,她同男朋友日朗說:「我受不了,真正受不了。」 日朗愛戀地看著女友,笑問:「什麼,什麼叫你受不了?」 「人性的虛偽。」 日朗嚇一跳,這個題目可大了,他無能為力,只得苦笑,「子思,恒古以來,這個現象都存在,你可否置之不理。」 王日朗是個好好先生,亦系有為青年,可是子思就是嫌他不夠性格,他看世事往往戴著副溫和牌眼鏡,事事平和,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很少激動,這其實是極之難能可貴的修養,可是年輕的趙子思還不懂得欣賞。 當下她給男友一個白眼,「什麼都擱一旁,不去理它,將就地生活下去,成何體統,不平則鳴嘛。」 日朗陪笑。 不平則鳴?你叫我叫人人都叫,怕不怕吵死人?他不敢出聲。 可是子思沒放過他,「你心裡不認同我。」她咕噥。 「子思,為何對生活不滿?」 子思抬起頭,歎口氣,她也不明所以然。 「可是因伯父母移民去了,生活較為寂寞?」 這也許是原因之一,但不是全部原因。 爸媽走了之後,子思得到更多自由,況且,上個月才到溫哥華探望過他們,相處融洽,不不不,不是因為牽記父母。 「公司裡有點事吧?」日朗想找出結論來。 子思牽牽嘴角,公司?有可能,但不大,同事中自有牛鬼蛇神不住處張聲勢,張牙舞爪,為虎作倀,但子思不在乎,她家境小康,隨時有條件為興趣工作,不必加入螻蟻競血場面? 那究竟是為了什麼? 子思伸個懶腰,她自己也不明白。 為了男朋友?子思睨了日朗一眼,她相信日朗願意娶她,她明天就可以結婚。 那倒底是為什麼? 子思說:「我希望人們口中說的話,都是他們心中想說的話。」 日朗收斂了笑容,「子思,你不是真的那樣希望吧。」 「人人清心直說,少卻多少麻煩。」 「會嗎,你真的那麼想?你不怕屆時天下大亂?」 子思問:「照你說,倒是人人說謊的好?」 「不,同一句話有許多種說法,社交禮貌是一宗學問,我們何必為無關緊要的事令人難堪。」 子思忽然明白是什麼事令她生活煩膩了。 日朗老是同她唱反調,人家說的情投意合,從來沒有在她身上發生過。 日朗老成持重,成日誨人不倦,使子思深覺無味。 此際子思用手撐住下巴,打一個呵欠。 同他在一起,漸漸使她提不起勁來,話不投機,半句嫌多。 日朗並不是笨人,他卻總是不明白為什麼老是得罪女朋友,他明明愛她,卻不懂得事事附和她,使她開心。 今日,為小事又鬧彆扭,不過是作為閒談的一個題目,何必同她認真。 日朗於是抖擻精神,扯起笑容,「倘若有一種藥,服下之後,人人講真話,那才一奇呢。」 果然,佻皮的子思笑了,「是中藥或是西藥?」 「誰知道,也許只是咖啡加荔枝蜜,可能是怪醫的新研究結果,更也許是巫藥。」 子思說:「我希望聽你對我講真話。」 「我的真心話是,子思,我愛你。」 子思滿意的笑了。 其實日朗的真心話還有:「子思,你若願意長大就好了,此刻的你無聊幼稚如一個孩子,長此以後叫我怎底有精力耐心服侍你。」 幸虧沒有那種叫人講真話的藥。 過兩日,子思同表姐承方午膳,又提倡人人講真話。 承方說:「子思,我勸你快同日朗結婚,生兩個孩子,保證你忙得不再為真話或假話煩惱。」 「承方,你變了,從前的你充滿理想,現在,你人云亦云,隨波逐流。」 承方聽了這話,一口茶直噴出來,伏在桌子上,笑得不能抬頭。 子思悻悻道:「我若找到那種真話藥,第一個先喂你吃下去。」 承方用手帕拭去眼角笑出來的眼淚,「我才不吃,你留給自己吧,我的天,你真幸福快樂,能為這種小事煩惱,唉,子思,我卻為升職的事煩得頭髮都白了。」 子思忽忽吃完那頓乏味午餐,與表姐告別。 他們都變成大人了,得過且過,但求三餐一宿,榮辱不計,真話當假話,假話當真話。 回到公司,子思看到某女同事正在展覽适才逛公司買回來的新手袋。 子思心中嘀咕:難看死了,這一隻牌子的手袋銀行區足足有三十萬隻,又貴又俗。 可是當那位小姐過來問子思好不好看的時候,子思居然聽見自己回答:「很適合你。」 「你呢,你可有意思買一隻?」 「我?我捨不得。」 話一出口,子思便討厭自己。 承方講得對,有了真話藥,她先服一百顆。 下了班,子思還有一個會,會議完畢,滿城的霓虹燈都已開亮。 她沒有立刻回家,跑到附近熟悉的酒吧去喝一杯鬆弛神經。 本來想叫日朗出來,可是只覺與他無話可說,便獨自坐著喝悶酒。 「這位漂亮的小姐,好嗎?」 喲,有人吊膀子。 子思抬起頭來,看到一個高高黑黑英俊的年輕男生。 那位男生輕輕坐下來,「寂寞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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