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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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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邀舞 吳君池深深知道今晚的宴會是他一生中至大的考驗。來之前,岳父叮囑道:「君池,好來好去,盼你今晚來替我撐一撐場面。」 講得那麼客氣,又是他老人家七十歲生日,君池不能拒絕,吃一頓飯而已,做了胡家女婿,已有七年光景,要走,也待吃了這頓飯再走。 是,吳君池要走了。 他已與妻子胡寶枝離婚。 七年前,寶枝是他大學裡的同學,談戀愛之際,君池只知道她家境頗為富有,畢業後齊齊返回香港結婚,岳父一直喜歡他。 「君池,幫人不如幫我,益人不如益我」,就這樣,吳君池進了胡氏企業。 他自問出過死力,胡氏企業上下都欣賞他,只除出胡寶枝,婚後她開始變,大學時期那略為刁蠻的嬌縱變成大膽放肆,使君池難以容忍。 她從來不到夫家:「我吃自己,到吳家去幹什麼?」話說得極之難聽。 然後兩年前,寶枝的大哥超文墮機身亡,造成胡家極大的變化,胡氏二老傷心之餘,決定退休,整盤生意交給女兒以及一班老臣子,寶枝的放肆便進一步變為囂張,辦公室裡拍著桌子罵人,有志氣的同事拱手請辭,對頭公司掩著嘴偷笑。 君池略勸幾句,被妻子指著鼻子斥責:「我的家當,我愛怎麼理就怎麼理,不關你事,你有本事,別便宜胡家,最好出去闖一闖。」 只過了一個星期,吳君池便另謀高就。 他把消息告訴寶枝,捱了老大一個巴掌。 君池不怒反笑,胡寶技實在太特別了,那樣誇張浮淺的性格,完全不像真人,倒似電影或小說中的歹角。 他離家出走。 不出三天,寶枝便叫律師遞過離婚書,令他簽名。 君池十分傷心。 男子也有青春,七年來吳君池一無所獲,許多同齡男子已是三子之父。 可是他終於簽字同意離婚。 他見過岳父一次。 老人自從失去愛子之後已了無生趣,靜靜同女婿說:「這都是命,前年胡氏企業十五年周年宴會上,你與超文一左一右傍住我站著迎賓,我真正威風八面,心滿意足,如今,你們都離開了我。」 吳君池沉默。 「君池,我七十壽宴,你總要來幫忙打點吧。」 吳君池不知如何推搪。 「我會來。」 此時,他岳母由看護扶出來,「誰來了,是超文回來了嗎?」 吳君池鼻子一酸,「媽,是我,是君池。」 「呵,君池,君池好女婿……」 吳君池悄悄落下淚來。 所以他出現在壽宴裡。 是寶枝的意思,宴會在酒店西式廳堂內舉行,擺了三十桌。使吳君池訝異的是,客人他大半不認識,寶枝且帶著男伴出席,態度親熱,旁若無人。 她渾身珠翠,猶如一顆明星,尖聲說笑,動作誇張,吸引全場注意。 君池如坐針毯。 心底歎道:「吳君池,假如你有能耐坐到完場,以後再也沒有難題。」 寶枝不讓他有好日子過,拉著男伴過來介紹,「我的前夫。」 君池儘量維持風度。 「唷,真沒想到你還戴著我大哥送的金表,看樣子胡家的女兒再討厭,胡家的錢卻真正好。」 連那個男伴都尷尬起來,覺得是被利用了,但吳君池不出聲。 他懷念胡超文,要才有才,要人有人,性格又大方公正,這樣一個人物,會墮機身亡,英年早逝,上天太會作弄人。 好不容易吃完那頓七道菜的晚餐,老人家早已在上齆魚時退席,吳君池歎口氣,馬上可以功德完滿。 整夜他只覺得有無數好奇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私語竊竊,不住在他耳畔響起,他一邊面孔麻辣,感覺如小學時被罰站。 燈光轉暗,眾人起身跳舞。 吳君池一直在喝酒,十杯八杯下肚,才能老著臉皮坐下去。 胡寶枝與男伴正跳舞,滿場飛,吳君池想趁此良機開溜。 他還沒來得及站起來,忽然眼前人影一晃,一個標緻的少女已經蹲在他面前。 他慌忙拉開身邊空位請她坐。 那少女只十七八歲左右,一張雪白的面孔,機伶的大眼睛,笑容可掬,「可以請你跳只舞嗎?」 吳君池呆住了。 她救了他。 吳君池身上僵死的細胞一隻只活了過來。 少女俏皮的說:「我同我姐姐打賭要請你跳這只舞。」 吳君池問:「貴姓?」 「我們姓朱。」 「朱小姐,請。」 少女雀躍,跟吳君地下舞池。 吳君池這才發覺少女穿著件象牙白的蟬翼紗舞衣,美得如小仙子。 少女拉一拉裙子,「這種料子,一般是新娘用來做頭紗用的,叫依露申:幻覺。」 吳君池頷首,幸福婚姻是幻覺,生命也是幻覺,而他則喝多了。 少女笑說:「姐姐說你好風度,又見你沒有女伴,整晚靜靜坐著,同一般交際草不同,真好氣質,我說,我會請你跳舞。」 「謝謝你。」 正當吳君池以為全世界預備遺棄他,而他也打算遺棄自己的時候,少女救了他。 「看到今晚的女主人沒有?」少女笑問。 「沒有可能看不到吧。」 「說得好,你看她多庸俗多誇張多沒有信心,我到了三十歲,才不要學她那樣。」 吳君池放下心來,原來不止他一個人忍受不了胡寶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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