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沒有月亮的晚上 | 上頁 下頁 |
四十二 |
|
一刹間僵住,竟沒有推開她,只覺悲哀如無底深淵,我正向其中墮下。 她知道我已醒,雙手捧住我面孔,「海湄,」她喃喃叫道,「海湄。」 我自床上坐起,一手隔開她。 只見她雙目佈滿紅絲,仍然捧緊我面孔不放。」 我掙扎,「周博士,我以為你是真正的關心我。」 「海湄,我當然關心你。」她喘息。 「但不是這樣。」我說,「不是這樣。」 她鬆開手,「我以為你明白。」詫異不在我之下。 我無限失望地看著她,神色十分厭惡,真沒想到她會有這種癖好,世上竟不再有正常的人了。 我指著她:「你原是我的明燈!」 「我仍然可以做你的導師。」 「為什麼要牽涉到肉欲,為什麼?」 「因為我們靠這具肉體做人,海湄,別告訴我你只與男人在沙灘手拉著手散步。」 「但你是不同的。我對你寄望那麼高——」我再也說不下去,掀開被子下床。 我站在窗前,心情之失落,難以形容,與周博士相處數月,無形中已產生濃厚感情,她代表光明希望理智,一切美好面,但今晨她卻把自己拉到與我同一地位。 此時她也冷下來,「對不起,海湄,以你的敏感,我以為你早已看出來。」 我雙臂緊緊抱在胸前,十分悲哀。 並不是她的錯,是我自己不好,至今還存幻想,無端把周博士封為偶像,待發現她與常人無異,便把她自高臺拉下來,諸多挑剔。 她把手放在我肩上,我滑開。 「你接受我邀請,你並沒拒絕,我以為你已考慮清楚……」 我忍不住說:「是我不好,全屬誤會。」 「我並無刻意隱瞞什麼。」 「我的錯。」 我一直在尋找完美的偶像,但世上只有人,沒有神。 果然,周博士恢復她平時雍容的姿態,略為尷尬地說:「海湄,我只是一個人,我渴望獲得共鳴。」 「你的生活習慣並不過分,只是——」我攤攤手。 老毛病又回來了,緊要關頭總是難以表達自己,我困難地吞一口涎沫,「只是,我不能夠同你,我太過尊敬你,不可能。」 我取過衣服,一件件匆忙地套上。 「你到什麼地方去?」 「對不起。」 「海湄,我們還可以做朋友。」 「不。」 「海湄,你聽我說,我不會侵犯你,」她伸手來拉我,「你不能功虧一簣——」 我忽然無法忍受,這同我父親以及陳國維有什麼不同,都不肯放我走,都要在我身上獲得滿足。 我尖叫起來。 她鬆開我。 我抓起手袋,瞪著她。 她退後一步。 「我不多說,我現在就出去,」她揚起一隻手,「我這就走。」 她一步一步往後退,退至門角,飛快地轉出去。 我籲出一口氣,坐下來,用手捧著頭。 連周博士也失去了。 我穿上大衣,沖出她的住宅。 笨,真笨,不懂得處理人際關係,原本可以化干戈為玉帛,溫言相向,她不見得會勉強我。 但失望的痛苦大大,無法適應,反應過激,自此失去一個朋友。奇怪,千瘡百孔的我,卻希冀有十全人格的朋友,幼稚。 這不是笨是什麼。 人海茫茫,像周博士這樣熱心的人並不容易找,她待我的確好,是真心。 現在回去已經太遲,兩個人的膽都已被對方嚇破。 清晨街上行人不少,個個轉頭來看我這個衣冠不整的女人,我苦笑。 剛在此際,一輪車於停在我前面,電光石火間,已經看到擋風玻璃前倒後鏡上掛著一雙紅手套。 我的長手套。 我立即拉開車門跳上去。 「我一直跟蹤你。」他微笑。 我苦笑,他這麼招搖,像是不知陳國維也派人緊隨我。 「你看你,身上有傷痕,在什麼地方與人打架?還有,衣服扣子全無扣好,怎麼一回事,碰見只老虎?」 我一怔,他的口氣與陳國維何其相似。 「是雌老虎吧?」 他都知道。 「既然如此,無謂轉彎抹角。」 他收斂笑容,「你不知道她是什麼人?」 「現在知道了。」 「她在本市很著名。」 我卻要拖到今時今日才省悟,什麼都比人慢半拍。 若果早一點明白真相,周博士就不至於如此尷尬。 我沉默。失去她的友誼是很大的一項損失。 「你一直到她寫字樓去,卻沒有留意到?」 我疲倦地說:「別再說她了。」 「她沒有得償所願吧?」 「再問下去,我只好下車了。」 「你是一個怪女人。」 國維要知道我與他的事,他又要知道我與周博士之間的事,目前我只想一個人獨處。 「請送我回家。」 「哪個家?」 「我自己的地方。」 「還在漆地板。」 「我知道。」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