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沒有月亮的晚上 | 上頁 下頁 |
三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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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宗教都是這麼說。」 「可願意跟我學習?」 「只怕不是個好徒兒。」 我想說的,其實是「怕無藥可救」。 「少年時期,生活上的不快,的確會留下烙印,且說一個故事給你聽。」 她躊躇一刻,我立刻知道那是她自己的故事。 果然。 「小時候,家境十分差,小孩子完全沒有奢侈品,連吃一塊巧克力與看場電影都是難得的,要什麼沒什麼,大人也不以小孩為重。隔壁有位小朋友叫姚娟娼,擁有一串水晶珠子,我沒有,一直渴望。成年後,便染上收集水晶珠子的習慣,足足買了幾百串,幾時你來,給你看。」 我非常意外。 「本性馴良的人,早就把這樣的小事給忘了,但是我沒有,固執地永志在心,三十年了,還記得她叫姚娟娟,真比你還可怕,是不是?」 我笑出來。 「所以說,教訓別人是容易的。」 我安慰周博士,「你也只不過是對水晶珠看不開。」 周博士真是一個非常有人性的人,她會幫到我。 「我們心底,總有一個黑色的,小小的,不為人知的斑點。」 「我那個斑點,並不小,非常黑,不止一串珠子那麼大。」 「也都是過去的事了。」 「它一直沒有過去,一直活在我心中。」 「真可怕。」 「背著那麼一個噩夢,其實不可能做一個正常的人。」我說。 「你做得不錯。」周博士說。 我記得,事情發生在一個陽光普照的下午,從此之後,對日光有出奇的畏懼。 「那日,是什麼令你忍無可忍?」 「沒有什麼,不過駱駝背上最後一條稻草。」 「現在沒事了,你現在可以說了。」 「我想除掉她,把一切的恥厚也一起除掉。」 「那日她做了什麼?」 那日? 那日我換下校服,打算與同學去看電影,走到門口,被父親叫回頭,因怕他不給我去,故此站在大門口,看他有什麼吩咐。 父親沒有說話,只是呆視我,碰巧我作賊心虛,因貪好看,打散了長髮,沒有梳辮子,怕他責駡,心中忐忑。 罵不要緊,我只想出去看一場電影散散心。 就在這個時候,繼母走過,看到我們父女對峙,呆了半晌,用她一貫邪惡的、幸災樂禍的語氣說:「像,真像,活脫脫是妖孽。」 父親聽了,便到房中去取了把剪刀,按住我的頭,要絞我頭髮。 我本能地掙扎,他便摑我耳光,一下又一下,頭髮已被絞下一大絡來。 本來這一切都是家常便飯,但是電光石火之間,年輕的我決定一了百了。 我輕輕地告訴周博士:「我發力自父親手中奪下剪刀。」 我抬起頭,看著窗外的天空,一刹那又似回來了,像是一直沒有過,我仍是無助的女孩,隨創造者宰割,他造了我這麼一個人出來,又要毀滅我。 我奪過剪刀,插向繼母。 她還在笑,絲毫沒有防備,刀尖插入她胸膛,清楚地聽到裂帛之聲,她的笑意一時無法收斂,仍然滯留在面孔上,表情之詭秘,觀者永遠無法忘記。 我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 周博士問:「武器為什麼插向她?」 「遷怒。當時太年輕,只懂得遷怒他人。其實百分之一百是我父女倆的事。」 「算了。」 「你不幫她?」 「她的傷口會癒合,你的永不,你說我幫誰?」 「她為何那樣對我?」 「她恨你。」 「為何?」 「一則你個性也不是太可愛,二則她胸懷妒忌,三則她愚蠢。」 我發呆。 講得再清楚沒有,周博士確有道理。 我說下去:「一刀之後,覺得還不夠,把剪刀用力拔出,還要刺第二刀,父親根本呆了,沒人阻住我,但那時大量的血自她身體噴出來,胸前烏溜溜一個洞,一股血泉,汩汩湧出,一下子把附近所有的東西染紅。」 但她還站著。 肌肉已經僵住,那笑容始終不滅,可怕如鬼魁。 我一直拿著兇器,直到警察上來。 緊急電話是女傭打出去的。 「這麼些年了,從來沒有對人家說過:我一點兒不後悔,真是值得,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看到血的一刹那起,我不再仇恨她。」 周博士搖搖頭,「這種事,原來是可以避免的。」 「避到哪裡去?你肯不肯收留一個十多歲的怪女孩?」 她嘆息一聲。 「傷者沒有死。」 「我知道。」 我卻死了。 周博士的表情充滿憐憫。 真的,我自己知道,以後沒有在陽光底下出現過,直至遇見了他。 「我是個歹毒的人呢。」 周博士在躊躇。 「一分鐘也沒有內疚過。」又加一句。 「好了,把什麼都說出來,有沒有舒服一點?」 我搖搖頭。 「你可以天天來,說上一千次,傾訴有抒發作用。」周博士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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