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沒有月亮的晚上 | 上頁 下頁
二十一


  下得樓來,我暗暗留意那輛黑色房車,沒有,兩邊路旁是空的。

  他在忙什麼,好幾日沒看到他。

  徘徊一會兒,不得不離開。到家門,仍然沒有看到那輛車,途中不停凝視倒後鏡,一點蹤跡也無。

  真不知他想怎麼樣。

  車子經過他的酒店,忍不住慢下來,駛人停車灣。

  手是顫抖的,心中暗暗叫:不可以這樣做,不可中他圈套,不可自投羅網。但完全不聽指揮,我把車停下來。

  白衣制服的侍役立刻上前來替我拉開車門,稱我為陳太太。

  「朱先生不在,」他告訴我,「陳太太請跟我來。」

  跟他走,走到什麼地方去?

  腿也乾脆不聽使喚,毫無尊嚴地跟著待役一路走去。

  走廊是熟悉的,已來過這裡,知道它通向什麼地方。

  「陳太太,」侍役說,「請稍候,我立即去聯絡朱先生。」

  他推開套房的門。

  那一瓶花仍然放在上次的位置。

  不,已不是數日前的花,這是他另外囑人插的,人不在也當我在,天天供奉鮮花,我呆住了,心中滋味難以形容。

  侍役說:「朱先生每日親自把花拿進來。」

  他等我出現。

  一切在他意料中。

  兩頰連雙耳熱辣辣地燙起來。

  侍者替我倒出一杯酒,放在茶几上,恭敬地退出。

  我緩緩脫去手套,喝一口酒。

  要走現在還來得及。

  放下酒杯,拉開房門,走廊悄悄地無一人,匆匆急步走到門口,上車,逃似返回家中,心跳得像是要從喉嚨撲出。

  國維還沒有回來。

  看樣子我只有自救,他是不會插手的了。

  女傭把昨日的花捧出來。

  我跳起來,「幹什麼?」

  「太太,新鮮的又送來了。」

  我絕望地走入房中,他沒有放過我,這次的鮮花仍以白色為主,有些是根本沒有見過的,可見多罕有,一條莖上連珠地長得十多二十朵,美得不似真的植物。

  放肆的朱二,登堂入室,想怎麼樣就怎麼樣。

  這大蓬花像是隨時隨地會得纏上我身來似的,令人坐立不安,地板似燙熱,椅墊似是釘,終於找一攏頭髮,取了外套,再度出去。

  我把車子開得飛快,路兩邊的樹直朝前窗壓下來,根本沒有想到是否危險,引擎咆哮著,風勁而疾,又回到原來的路上。

  朱二站在門口等我,他知道我會回去,如撲火之飛蛾,難逃冥冥中註定的命運。

  他手中握著血紅的不知什麼。

  下車看到,是我适才遺下的手套。

  他把手套放在唇邊,耽擱一下,然後還給我。

  我慢慢穿起它們,單是他剛才那個動作,已經使我鼻子發酸。

  天又黑透了。

  他攜我手,與我進去。

  接近了,我的臉頰剛到他肩膀,舒服地靠著他外套肩墊,不想離開。

  迎面而來的隨從同他說,晚餐已經準備好。

  我得換件衣裳,自衣櫥中挑出他為我置的寶石綠緞裙。

  整個飯廳只得一張桌子,燈光柔和,他把客人趕到什麼地方去了?

  他侍候我坐下,兩人都沒有心情開懷吃。

  我訕訕地,一邊面孔始終燙熱,耳朵麻癢,緊張得頻頻喝酒。

  朱二伸手過來,為我整理頭髮,目光深深烙在我皮膚上。

  樂隊奏起音樂,他邀我共舞。

  大膽地把我擁抱得緊貼他身體,我記得這舞步,極小的時候,母親教過我跳,當她還沒有背夫別戀的時候,母親為這個家帶來無數歡笑與溫暖,她是個出色的女人,這也是父親痛恨她的原因:得到越多,失去越多,愈更不值。

  十年前與國維共舞到如今,今日又用上母親傳授的功夫。

  最喜歡跳慢舞,一直沒有機會。

  國維說過,在公眾場所接吻擁抱皆不妨,最不雅觀就是男女跳慢舞。

  今晚不怕,今晚沒有觀眾。

  他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專等我來。

  我們跳了很久很久很久,樂隊徹夜演奏?月亮升上的時候,他帶我出園子。

  到這個時候,一切已經太遲,後果如何,並不值得計較,當年,母親犧牲了我去追求這樣一點點短暫的歡愉,我並沒有子女,沒有值得擔心之事。

  我心內狂喜,若不做些反常動作,無法表達,於是和衣步入泳池,池水將衣裙泛起,招手叫他過來,他先是笑著搖頭,我游至池邊拉他落水,他在岸上捉住我雙臂。

  趁勢他擁抱我。

  在他的體溫相形之下,池水冰冷,一冷一熱之間,渾身麻痹,沉下水中,把他也一個筋斗帶下來。

  這下水聲驚動了侍者,他們輕輕出來張望一下,又悄悄退下,樂隊仍曼妙奏出曲於,我打橫浮在他身上,抬眼看去,星光燦爛。

  無論什麼代價我都願意付出,我同自己說,這之後無論發生什麼,我都願意承擔。

  我只知自己是個孤苦寂寞的女人,追求一點點歡樂,不算觸犯天條,是人情之常,值得原諒,可以寬恕的。

  濕了水的衣服漸漸墜身,我倆緩緩沒人水中。

  樂隊在奏什麼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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