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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就讓她這樣想吧,我們是同時決定辜負對方的,人的心就不過如此。

  「家明哥哥,你出來好不好?我馬上要見你。」小白說。

  我笑了:「你還住老地方?一刻鐘後我在你家樓下等你。」

  「好!一定!」她掛上了電話。

  我到房裡去換衣服,告訴母親我要出去一下。

  「不在家吃晚飯了?」母親急急的追出來問。

  她額角上凝著汗,神情是盼望的,小說電影裡的慈母,不過如此。也許是好的,我失去了小令、婉兒,這兩個女孩子都不是好媳婦,像她這個樣子的好母親,實在應該有一個好媳婦才是。

  我溫和的說:「媽媽,我只出去兩個鐘頭,晚飯回來吃。」

  「啊,好的。」她笑了。

  我開了父親的車出去,交通十分擠,我遲到了十分鐘,就在轉角,我看到了小曲。我一看就知道她是小曲,她還沒有見到我,正焦急呢。我把車子慢慢的駛過去。

  她穿著一條白裙子,一雙涼鞋,頭髮剪得短短的,左顧右盼,一臉的青春盈溢,有一種說不出的活潑多姿,我輕輕的按了按喇叭。

  她轉頭看到我,馬上笑了,揚著手,「家明哥哥!」當馬路就嚷了起來。

  我連忙把車停好,讓她上車。

  我說:「我們找個地方停車,然後才說話。」

  她說:「家明哥哥,你一點也沒變呀。」

  「太過獎了,老了這麼多,還算一樣?」我笑道。

  「不不不!一點也沒變。」她堅持著。

  我看了她一眼。過了兩年,她看上去正式是個少女了,以前說話巴辣得很,現在不知道如何。

  「好嗎?」我問。

  「還好,我快畢業了。」她說,「今年。」

  「很好。」我儘量裝得自然,「姐姐好嗎?」

  「她?」小曲想了想,「大概也很好吧。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呢?她胖了,比以前穩重了,不大說話,也不大笑,吃得很好,穿得很好,又是正式結婚的。孩子也兩個了。我不知道。」

  我聽著。孩子都兩個了。

  凡是打擊,第一下比較厲害,後來就不大覺得,等到一切打擊都在心裡生了根,什麼都無所謂,逆來順受,不過胸口發悶,胃口不佳。人總得找個道理活下來,而且要活得快快樂樂,這是我近日才搞明白的道理。

  我想笑,但是找不出什麼適當的道理來笑。

  「家明哥哥,真對不起你,一直沒寫信給你。」小曲說。

  (我那些信,一疊疊的信,在抽屜裡的信。)

  我把車子在停車場停好,與她走下車。

  「我們去吃咖啡吧,在香港,不吃咖啡就沒有地方可去了。」我笑說。

  小曲說:「家明哥哥,我想把話先說了,先說了爽快,不必放在心裡彆扭。」

  我們在咖啡店找了個位子坐下。

  我叫了啤酒,她要了橘子汁。我說:「開始講吧。」

  她有點激動。「你要原諒姐姐,她不是存心瞞你的。那次見你,她矛盾得很,有話說不出口,回家想了幾天,哭了又哭,哭了又哭,終於是說不能帶累你,她才結婚的。」

  我默不作聲,幸虧他結了婚,不然等我等到如今,不氣死也餓死了。

  這世界上有誰的話可以相信?

  我低頭喝酒。

  她說:「結果你當然是生氣,一氣就去了外國念書,姐姐說這對你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不不!我心裡說: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我在那短短的三個月,碰到了婉兒,變了心,是我變了心!

  但是我說不出口。

  就讓小令存一個這樣好的印象吧。等她年紀老大的時候,有一天她會想起:啊,很久之前,有一個男孩子,因為得不到她,一氣之下去了外國念書。就讓她那麼想好了。

  「你為什麼不說話?是不是還想念她?」小曲很同情我。

  我搖搖頭,又點點頭。這些日子來我的確想念她想得厲害,但是又怎樣呢?也許我想的不再是一個真實存在的人,不過是想念過去的片段,我認為是美麗的片段。

  「不要難過了,」她像大人似的安慰我,「姐姐……我認為她是錯了,但她有她的想法啊,唉。」

  我點點頭。

  「我想……見她一次。」我問,「可以嗎?」

  「你真想見她?」小曲興奮的說:「好極了,你沒生她的氣。好的好的,我馬上打電話給她。」

  她一刻也坐不住,走去咖啡店的公共電話,撥起號碼來。我已經有多日沒打過電話了,到此刻還是做夢一樣,不曉得是真是假——真的回來了嗎?要見的人都可以隨時見嗎?

  我不是鼓不起勇氣回來,只是沒有勇氣見不想見的人。

  她向我招手。

  我慢慢的走過去。

  我聽見她說:「是!姐姐,我與他在一起。他?他很好,人好像瘦了點……姐姐,你自己跟他講!」小曲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電話筒遞給我。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幸虧她先開了口。「家明?」語氣很軟,說得很慢,「來我家吃頓便飯好不好?」

  「好。」我答。

  「明天晚上,與小曲一道來。」

  「好。」我又說。

  「你萬事原諒我。」她說。

  「你很對,我——沒有什麼好原諒的。」

  她靜默很久,約莫是哭了,我不曉得,然後她說:「明天一定要來,明天見。」

  那聲音還是慢的,就像臺上做戲的小旦念詞兒一樣,只不過她是真實的、懇切的,叫我明天一定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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