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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我說:「只有三個月了,過了這段時間,什麼不好說呢?」

  小曲笑了:「是的,姐姐,過了這段日子,家明哥哥可以賺錢了,你們可以在一起,是不是?」她看著我。

  我只好點點頭。

  小令也點點頭,她喝了一口茶,說:「我罪孽滿了。」

  聽到她這麼說,可以猜得到她在過什麼日子。我低下了頭,心如刀割。

  然後她不說什麼,便要走了。

  我送她到家門口,我只反復說一句話:「才三個月,要堅強一點。」

  她們上樓去了,我一個人伏在駕駛盤上,哭了一會兒。我實在心裡難過。想打電話推了婉兒,又怕她著惱,而且想不出道理,於是沒精打采的到了婉兒家。

  她看到我,笑了:「你這個人呀,真有點毛病,誰欠了你錢不還呢?天天愁眉苦臉。」

  我劈頭說:「我看了你那本書了,實在是很好的故事。」

  婉兒盤腿坐在沙發裡。昨天灑過太陽,今天她的臉便紅潤得多。她的健康,是迷人的地方,我想抓住她,因為只有她是穩定,只有她是實在可靠的,並且父母都喜歡她。我靠在她家裡的沙發上,想:我為什麼要劃逆水呢?何不順順父母的心?

  她長睫毛閃閃的看著我。婉兒的眼睛像貓,洞悉分明,我實在懷疑她是否有看穿人心理的本事哩。

  我們兩個人對得很近。她緩緩地走過來,坐在地下,臉靠著沙發的扶手。她抹了一點香水,是那種草料的香味,恐怕全身的化妝也只有那麼一點香水。我不喜歡第五號與因她美,這兩種香水,五點鐘站在渡海碼頭上,可以聞得窒息。我歎一口氣,轉過頭看住她。

  她笑了一笑,牙齒白得像假的一樣。

  她說:「小時候你太高太瘦,現在……你很好看。」

  「噢。」我有點面紅,「你才漂亮呢。」

  她的手碰上了我的臉,她的手是炙熱的,我迷惑的看住她。她的舉止,都有異於一般女孩子。她俯下臉來,吻了我的臉頰,我全身一震,握住了她的手。我呆呆的看著她,她像一個孩子似的笑著。我不敢動,不敢吻她,不敢,然後我囁嚅的說:「婉兒……」

  她笑了,起身掠一掠頭髮,走到露臺去靠著,我看著她的背影,她穿一條雪白的粗布褲,背後口袋上一個紅色的鐵錨,一件小小的紅上衣,在腰間打個結。她不怕冷,所有女孩子還加著一件毛衣,她的T恤已經出世了。她有這麼細的腰。

  ……我真是傻,這麼遠跑來坐著,這算什麼呢?我不明白我自己。剛才她這樣主動,而我反而像個女孩于一樣,她一定很尷尬吧?

  「婉兒,」我低聲叫她。

  她聽見了,側側頭,沒有轉身。

  「婉兒,過來一下。」我低聲懇求。

  她緩緩的朝我走過來,沒有生氣,仍然微笑著。我該怎麼解釋呢?說我連小令也沒有吻過?說我只有一次跟女孩子胡調的經驗?那次聖誕節,有人在果汁裡混了伏特加,所有的人都喝醉了,我就拉住了一個女孩子胡鬧,也不致於到很荒謬的地步,不過也就很不好意思,至今不想提起。我該把這些對她說嗎?至於婉兒,她的性格根本就是這樣,剛才那一幕也就不足為奇。她走過來,我拉住她的手,她站著。她的手真是熱,熱得有異正常體溫。我久久地看著她。

  我說:「我們出去走走吧?」

  「你,一直拉長著臉,我為什麼跟你出去?」

  我笑了。

  「好,這才好點。今天晚上,我們出去跳舞。」她說這話的時候,嬌得很。

  我點點頭:「但是我跳得很壞,不騙你。」

  「沒關係。」她說,「現在你想做什麼?」

  「坐在此地看住你,我不想動。」我這次說了實話。

  「真的?真的?」她輕快的轉了一個身。」

  我點點頭,是真的,是一點也不假的。看住她是一種享受。

  我真的在她家坐了一個下午,後來不知道為什麼,就累得在沙發上睡著了,疲倦得失了禮,還做夢,見到小令,像以前那樣,她父親還沒有去世,大家親親熱熱的玩。後來醒來,才發覺時間已經過了幾年,很沒有味道。

  我身上蓋了一件睡袍,布的,密密的都是小花,一看就知道是婉兒的衣服。她這個人性格突出,連穿衣服都有一定系統,鮮明得很。

  我叫:「婉兒,婉兒……」天已經黑下來了。

  婉兒還沒有出來,張伯母應聲而至。

  我難為情地跳起來:「伯母……」

  「不要緊不要緊,怎麼臉紅得這樣?唉,你小時張伯母還替你洗過澡呢!不怕說你,你是我兒子一樣的,偏你又多禮,睡一覺有什麼關係?」

  我無地自容地笑了。

  「婉兒說你們要去跳舞,她在換衣服。你們吃不吃飯?」

  我說:「不知道,要問婉兒。」

  張伯母瞅著我:「告訴你,家明,你不要太遷就她,慢慢你就曉得了!」

  婉兒出來說:「媽媽從來不幫我,我們沒緣。」她一邊手在戴耳環。耳環是一粒小珠子,閃閃生光。

  衣服是麻紗的,垂在地下,露著她漂亮的背。我不敢看牢婉兒,她真像一個明星似的,次次換衣服,天天換一個樣子,甚至一天變幾個樣子。她流動得像水。

  張伯母說:「看你這樣子,不吃飯了?」

  「我出去請家明。」她說。

  我連忙答:「我請婉兒。」

  張伯母說:「你們早合好的圈套!騙我也沒用,我老太婆只好一個人吃夜飯了。」她笑。

  婉兒笑:「媽媽真是,愛清靜,把我們轟了走,又怕我們說她沒人情味,於是先在我們頭上套個罪名,好使我們不說話——這裡鬥聰明,誰也不夠媽媽,她是最滑頭的。」

  這番話下來,連傭人都笑了。這裡不需要春天,婉兒在春就在了,她們這裡真是幸福家庭,我好羡慕。我們家尚且比不上她們,小令那支離破碎的家,怎麼可以算是家呢。我呆呆的看著婉兒。人都是勢利的,我盼望得到幸福,就算比較接近一下幸福,也是好的。從小令那裡我知道幸福實在是太無常的一件事。

  「家明,我們走吧。」婉兒說。

  我站起來:「伯母,我們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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