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莫失莫忘 | 上頁 下頁 |
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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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牙失嘴利能說話,不過一點也不討厭,大家坐在一起,反而有如沐春風的感覺。 她問我:「大家都等你呢,怎麼後來你沒有來念書?」 「我考上了這一間,媽媽不想我走得太遠。」我說。 「你真好福氣,我可慘了,老遠的在那邊,姨媽送我去寄宿學校念書,那寄宿學校是唬人的,收費貴,我們過的日子像集中營,有家長來看我們,學校就裝門面,房間也收拾了。飯菜也好了。平時?真虧我們熬的!」 媽媽笑:「倒把你熬得珠圓玉潤呢。」 張伯母說:「你聽她胡說,現在大家都知道你的毛病了。」 婉兒笑:「句句實話,真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滿以為回來了,可以享福了,誰知道媽媽比他們還厲害,現在我巴不得回到學校去呢。哈哈哈。」 張伯母氣怔在那裡,但是嘴角的笑無法隱沒。 他們真的為這個女兒驕傲,我看得出來。 父母爭氣,有這個好處,我是再也想不到的。 我緩緩的說:「寄宿念書是比較辛苦,我聽說過的。」 「是不是?家明都說是,可知沒錯。對了,這次回來,真沒想到頭一個見的是家明,其他的朋友呢?」她問,「可不可以見他們?」 我想起小曲,低頭不響,過了一會兒,我說:「隔了這麼多日子不回來,大家分散了,一時到哪裡找去?」 「我也想回來,每年暑假姨媽都叫我去歐洲,去完歐洲就叫我陪她。前年、大前年爸媽都來看過我,我還有什麼好說的呢?我貪玩,也愛旅行。」 我點點頭:「比起你,我是土包子,我哪裡都沒去過。」 「我想起來了,林伯伯的兩個女兒呢?我很喜歡那個小的,抱她。從來不哭。她們也到外國去了?」婉兒問。 我看著自己的手,大家的記性都還不差,該記得的事情都記得。 爸爸說:「林伯伯去世了,我們很久沒有見到這兩個女孩子了。」 婉兒的圓眼睛朝我臉上溜:「家明喜歡林伯伯的女兒,玩遊戲,常常幫她,不幫我的。」 媽媽說:「那是以前小時候的事情。對了,家明,明天有空,你陪婉兒到處走走,她多久沒回來了,一定生疏得很,你就當她是遊客好了。」 我看看婉兒,這種事就是很難拒絕的,我點了點頭。 媽媽松了一口氣。 客人都走了以後,我想:如果當時要堅決拒絕,也是可以的,只不過我做人很胡塗,碰到什麼情面難卻的事,多數答應了下來,小曲說我性格模糊,大致上是不錯的。 我過了一陣寂寞的日子,要得到小令,難似上刀山下油鍋。像婉兒,一切來得這麼自然,這麼舒暢,有什麼不好呢。這樣做法有點不對勁,不過我到底是一個人。 爸爸把他的車子借給我開。我們約了婉兒第二天早上十點鐘,我去她那裡接她。 臨睡之前,我聽見父母說話。媽媽說:「我看婉兒很好。」爸爸說:「隨便家明吧,只要他快樂。」 我聽了這話,難過了很久。只要我快樂。當然我也想他們快樂,愛是雙方的,若果只取不予,就很不公道了。 我想了很久。 第二天我按時到婉兒的家去。 她坐在客廳等我,什麼都準備好了。 我笑著說:「到底外國回來的呢,守時得很。」 她說:「這是我的美德,英國人才不守時。」 我笑了。 她喜歡戴帽子,今天是一頂土黃原色小邊草帽,照樣有花有葉,配著長袖襯衫,一條橘黃色的麻布褲子,她長得真高真好看。 「我想去游泳。」她說,「多少年沒游泳了!」 「現在水還冷呢。」 「不要緊,我還怕冷?我情願冷點,頭腦清醒。最怕寄宿學校的暖氣,不管三七廿一的開著,有時候四五月了,還一直吹暖風,簡直令人昏死過去!」 她一邊說,一邊笑,一邊裝手勢,我只有看的份兒。 「那麼我送你到沙灘去,你帶游泳衣。」 「好。」 我開車到了淺水灣,她不管三七廿一,就坐在沙灘上。那條褲是簇新的。我看著她,她是這麼解放,這麼自由,而小令,我的天,還活在賣身葬父的時節裡,真是離了譜了。 太陽很好,她望著海,沙灘上有人游泳,不過不多。 我在想自己的事,沒與她說話,她當然也是在想事情——想什麼? 我問:「在外國有男朋友嗎?」 「沒有。功課很忙的,沒有空,而且在外國念中學的學生,功課不大好,我不喜歡懶讀書的男孩子。」 我笑笑,在她身邊坐下來。 「你有空時喜歡做什麼?」她問我。 我說:「我是天下第一悶人,我只看書。」 「看什麼書?」 「什麼都看。」我說。 「你有沒有看《小王子》?」 「聽說過,是一本童話是不是?」我問。 她驚異的看過來:「不是。每個人都說是童話,我看卻是一個悲劇。一個男孩子,因為永遠懷著純潔的心,例如碰到與他無法溝通的『成人』;他不明白的事太多,又無法適應生活,於是借助一條蛇的毒液,自殺了。依我看,這是另一部《異鄉人》呢。你看過《異鄉人》麼?」 「看過。」我詫異,「你真認為小王子是這樣的故事?」 「是的,所以我看完之後大哭了一場。我近年來很少看到這麼好的書了,又薄,又一個生字也沒有。我喜歡小王子與他的玫瑰花,其實那是一段愛情,那玫瑰花一直說她是全世界獨一無二的,直到小王子看到地球上,一個玫瑰園裡上千的玫瑰,才知道被騙了。他不生氣,因為他那朵玫瑰矜貴。他說,他天天為她淋水,用玻璃罩罩住,用屏風擋住,那花又一直咳嗽裝病——我說不清楚,反正他愛那朵花,愛得要命,世界上成千成萬的玫瑰,他並不介意。中國人說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是不是這意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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