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莫失莫忘 | 上頁 下頁 |
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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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低下了頭,兩隻手握在一起,手心裡有點汗。 她問我:「身上這件毛衣很好看,是手織的嗎?」 「媽媽織的。」我來這裡,是為了談論一件毛衣? 「小曲說你還是老樣子,我覺得你沉默了很多。」 我看著她赤著腳,腳趾上卻搽著紅寇丹。 這是為了什麼呢?惟恐人家不知道她變壞了似的。 她的打扮,她的語氣,都漸漸在變,變得我不能適應。 我並不欣賞目前的小令,我要的是以前那個她。 現在我坐在她面前,是這麼的陌生,怎麼能不沉默呢? 「家明,」她說,「你是越來越……好了,我看看也配不上你。」 「這是什麼話,什麼叫好,什麼叫不好?」我笑問。 「長得好,人品也好,性格也好。」她乏味的說著。 「不見得,叫我臉紅。」我勉強的說,「你千萬別這樣。」 她站起來:「天下沒有出污泥而不染的人,如果真的清高,早就離了污泥走了。坐在爛泥巴裡,還假撇清,嘴巴裡嚷不染不染,有個鬼用!」 「你為什麼不離開?」我鼓足了勇氣來問她這麼一句。 「我沒種,貪圖享受,家明。」她笑盈盈的答。 但是我看得出她笑臉後的辛酸,多說還有什麼用? 我問她:「你高興嗎?真的高興?我來了這麼久,你沒說過一句真話,難道我聽不出來?你真的把我逼走了,又有什麼好?」我歎一口氣。 小令聽了,眼淚就冒出來,但是她不肯讓人看見她落淚。 她轉過了頭,站起來,走到窗口去,撩開窗簾往下看。 隔了很久,她淡淡的說:「家明,沒有用,我不配你。」 「誰說的?」我憤怒,「你告訴我是誰說的!」 「我說的——」 「由此可知你這個人,別人沒說,你先說。」我罵她。 「我有我的苦衷,家明,你不會明白的。」她仍然背著我。 「苦衷?小令,別騙我了,凡是有苦衷,就是不愛的意思,你自己想想去。為什麼我就沒有苦衷?」 她轉過臉來:「你原比任何人強,任何人好,所以我不配。」 「我明白了。」我說,「我明白了,我今天沒白來。」 「你沒有明白!你想今天走了,永遠不再來,是不是?」 她的聲音不但尖,而且高,這不是我的小令了。 我說:「我來了,盡與你說些不相干的話,又有什麼意思?」 「你不再關心我了,不再同情我了。」她盯著我。 「你不要人同情,小令,拿點勇氣出來,離開這裡。」 她苦澀的說:「這天下都是會說話的人多,連你也在內。」 「你們何必一定要住這麼大的地方?要吃得這麼好?要穿得這麼美?為什麼還要使傭人?苦一點就不可以?做了舞女,賺得不少,為什麼還要去結交開平治的闊少爺?既然是甘心樂意,又何需別人同情?」 她掩上了臉:「你是罵我來的,你根本不明白!」 「我是勸你,小令。不要說我不明自,我太明白了!」 我站起來,向大門走去。 小令在我身後冷笑一聲:「你為什麼說『我很痛心』,『我為你難過』?索性做得好看一點也罷了,從此以後不來,也有個理由。你來為什麼?就為了提醒我的墮落?沒有這種道理,你去好了!」 我看著她。她的語氣,她的態度,都與林太太沒有分別。 她要我怎麼樣呢?我們家沒有錢,她也不把錢放在眼內。 她這麼年青貌美,香港就獨獨不會餓死這種女孩子。 但是她要我怎麼樣?可憐她同情她可惜她?我不懂。 我只會說道理,即使有這種感覺,不過是放在心裡。 如果她用犧牲來換同情,這種犧牲根本不值得。我想。 我仍是等她的。看她在兩年之後又怎麼樣子,我等。 我歎了一根氣。為了油,我在家也靜默了好幾天。 小曲來了一個電話。 「你好嗎?」 「不好。」我說。 「怎麼了?」 「沒什麼,這些天我都在考慮犧牲自一已,讓你姐姐幸福。」 「幸福可以看得見嗎?」小曲在電話那邊笑了,「我倒不知道!幸福不過是遂心而已,只要你們兩人覺得幸福,就是幸福,還理別人怎麼樣?」她停一停,「你沒有犧牲,就算有,誰還逼你?而且往往真正犧牲了的人,並不認為犧牲偉大,所以你別一直怪姐姐,你也有你的不好。倘若一間屋子著了火,你也叫它等兩年?恐怕都成灰燼了!她說不出口的苦,你倒怨她。他總共也不過認得你一個可靠的人,你又太謹慎,叫她等,等到幾時去?你的日子過得快,她哪一天不是在拖?」 「好了好了,小曲,我明白了,你別說下去了。」 她長長的歎一口氣,拿著電話,隔了很久,才掛斷了。 電話截斷之後,轉來長而悶的嗚嗚聲,我聽得發呆。 我拿著話筒,坐在椅子上,竟不曉得動,我充滿了內疚。 是的,小令現在的情形,跟著了火的屋子有什麼兩樣? 我倒還叫她等,靜待其變,比什麼人都要殘忍的。 誰說我管她呢?即使是愛她,也愛得很壞,愛得不夠。 我可以藉口說我有理智,不做衝動的事,所以不能帶她走——然而再好聽也不過是藉口而已。如果愛她真的到了那種程度、恐怕也就什麼後果都不顧了。 這時候想起林先生,益發覺得他難得,又是這麼多年以前,他居然力排眾議,娶了林太太。 不過他是一個有能力的人,維持了家庭這麼些日子。 如果林太太好好的用他的遺產,也不致於到今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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