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莫失莫忘 | 上頁 下頁


  過了很久,我問小曲:「舞廳你去過?到底是怎麼樣子的?」

  她冷了下來:「也不過是老爺先生尋歡作樂的地方。」

  「你去過?」我問。

  「沒有,不過想也想得出。那邊家怎麼肯給我去?」

  「那邊對你很好?」我問。

  她點點頭,臉上浮起一個安慰而滿足的笑容。

  不知道為什麼,或者是因為她長得像小令,或者因為她更加小,更加無助,我對她也連帶關心起來。

  我拿出旺筆,寫了電話、地址給她。「有事找我。」我說。

  「不責怪你母親。她當初把你送到妥當的地方去——」我說。

  「你又弄錯了。」她打斷我,「不是母親送我到妥當的地方去,而是妥當的地方實在看不過眼了,找人出面把我拉了去的。當時她把爸爸的遺產花得精光,飯也沒吃了,我又小,她留我做什麼?樂得做順水人情。隔了一些日子,又後悔,肥肉原來就是越多越好。我處境正危險呢,我看也不該常常去她那裡走動。」

  「不會的,你太多心了,母親到底是母親。」我說。

  「你真是好人,家明哥哥。」她低下了頭,不再言語。

  我笑笑。「我送你回去。」我結了賬,「記得,有事找我。」

  「謝謝你,」她說,「不必送了,不然家裡要查根問底。」

  「好。你多注意功課,別想太多,你還小呢。」

  「知道。」

  「如果那邊真不喜歡你去看媽媽、姐姐,你就別去。」

  「知道。」

  我送她上計程車,她向我搖搖手,走了。看小曲的姿態,便知道她養父母對她很好,她也夠乖的。同樣兩姐妹,還有幸有不幸。她說得也對,如果沒有小令,她恐怕就沒這麼開心了。

  §三

  這一次沒見到小令,但是見到了小曲,也算收穫。

  看林太太的態度,我也不便多去找小令,她不歡迎我。

  我坐在房裡,拍著網球。我打算寫信給小令。

  媽媽看看我,我向她笑笑。她知道我的心事嗎?

  小令回信:「沒想到你肯給我寫信。」但是她漸漸不肯回信了。

  媽媽說有人看見她與一個年青男人一起進出。

  那個男人開一部豪華的平治,據那些太太說:「這一下子林家恐怕撈到一點。」

  多可怕的說法。

  我沒有見到小令,但是我想把她找出來見面,只是見面。

  我沒有審她的意思。但是怎麼找法呢?寫信?

  不能再寫了,如果再寫下去,恐怕會惹小令的笑。

  她真的忘記我了?

  我索性撥了電話過去,心裡緊張得很,像第一次約會。

  很順利,來聽電話的就是她本人,我倒有點驚奇。

  「家明,」她說,「多日不見了,有話?你現在方便來嗎?」

  我看看桌子上堆積如山的功課,呆住了。現在過去?

  功課是天天有得做的,於是我答:「好,我來。」

  「你放心好了,媽媽不在。你上次來,真不好意思。」

  我笑了。那算什麼?掛上了電話,我就出門。

  那時間剛好是八點,吃完了飯,我沒多久就到了她家。

  她來開門。客廳裡暗,只覺得她影子綽綽的。

  「伯母呢?」我問。我把手插在褲袋裡,看著她。

  「打牌去了。」她說。

  都打牌,我心裡想。

  我看著她,多久沒見了?一個月?兩個月?

  她頭髮都攏在腦後,一張臉很尖,眼睛水靈靈的。

  小令長得削薄,小曲比她渾厚點,最近她瘦多了。

  「我見了小曲,一下子長得那麼大了。」我說。

  「是,小曲說起。她說:再也沒見過家明哥哥似的好人——這年頭好人少。」小令笑了,「你請坐。」

  「你沒上班嗎?」上班兩個字,有說不出的彆扭。

  「沒有,今天是我的假期。」

  「沒有出去?」

  「本來想出去。知道你來,便推了約會了。」她答。

  「大家都說你有了男朋友。」我說,「恐怕是真的?」

  「什麼叫男朋友?男人認識不少,你怪我也好,不怪我也好,我根本吃這口飯,男朋友?沒有,只有你一個朋友是男的。舞廳裡找得到朋友?別開玩笑了。」小令說。

  說得很清楚,我是一個朋友。我黯然想:一個朋友。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媽媽心裡有一個數目,到了那個時候,我就不必再做了。」

  「真的?」我問。這個數目是多少呢?我很懷疑。

  「真的。」她點點頭。

  「最近好吧?」我問。

  「很好。習慣了。賺這種錢,最心安理得。」小令笑道。

  現在我發覺她的態度很滑稽,一直對自己冷嘲熱諷,卻又有一種無可奈何,認了命的感覺。每一句話都帶著苦澀,來,她的話又無限的淒涼。

  我坐著很不是味道。她沒有否認她跟那個男人來往。

  恐怕是真的了,我想,大家造謠也有個限。

  這樣說來,我倒真正是一廂情願。如果她不願意走出這個環境,我硬拉她,又有什麼意思?如今巴巴來坐著,兩個人說話,像猜謎似的,誰也不肯多說一句,太尷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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