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莫失莫忘 | 上頁 下頁


  「我會做得很好,舞女也有幾種幾樣,我會成功。」

  「小令,你說得好像……你就這樣過一輩子了。」

  「你為我可惜?不必,路,各式各樣的路都是人走出來的,不走就永遠沒有路了。你明白?所以不必擔心,只要你仍舊視我為朋友,我就夠滿足了。今天看到你,我不曉得多開心。」她坐在我身旁。

  她長大了,成熟了,認了命。環境像一個大烤箱,把青色的蘋果硬硬的烤成紅色,人工的紅,殘忍的紅。

  我很衝動地問:「小令,你能等我嗎?等我幾年,我大學出來,是很快的,找到了工作,我們可以……結婚。」

  她呆住了,呆了很久。看著我,眼中淚花亂轉。

  林太太緩緩的走過來,她顯然是聽到了我的活。

  她的臉色和暖了,她坐下來,坐在小令旁邊。

  我看看她們母女兩個。年輕的母親,年輕的女兒。

  她們兩個人長得很像:一般的五官,說不出的清秀與美麗,也有一種削薄的神態,完全註定是薄命的,無法與命運抗爭的。就這麼看上去,她們究竟是姊妹呢,還是母女?林太太仍然維持著好看的身材、臉容,只是憔悴,只是衣服不整齊。

  毫無疑問當年是個美女。看小令的印子就可以知道。

  她看了半晌,說:「很感激你不嫌棄我們。」

  我說:「伯母,我有什麼資格嫌棄任何人?我自己是什麼?」

  「你是大學生。」

  「林伯伯也是大學生。」

  「他胡塗,娶了我這個掃帚星,弄得六親不認。」

  「那是以前,思想舊,有這種階級……奇怪的觀念。」

  「不見得,難道現在就沒有這種偏見,歧視了?」林太太說。

  「我是沒有的,伯母。」我說。

  「別傻了,孩子,難道你也要跟林伯伯的例子學?」

  「我不學誰。伯母,我自己喜歡小令。」我說道。

  「何苦給小令一個虛空的希望?那是最殘忍的。」

  「不是虛空的,我請她等我,等我可以經濟獨立。」

  林太太不響,她燃起了一枝煙,深深的吸了一口。

  雖然是這麼了,她手指還是擦著紅色的寇丹,斑斑駁駁的剝落了不少,看上去很難受。她夾著香煙的姿態是熟練的。她幾歲了?四十?看上去只有三十來歲。

  「孩子,你很天真。」她歎了口氣,「幾天之後,小令怎麼還會一樣呢?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要到什麼地方去。天下像林那樣的好人,是少有的。」她落寞的按熄了煙頭,「林是天下最好的好人,我沒有福氣,所以才落得了這樣的下場。」她看著天花板。

  「是的,」我說,「林伯伯是個好人,他是個好人。」

  「我害了他,我應該有自知之明,躲得遠遠的,讓他另娶淑女,快快樂樂的過一輩子。現在……我還害了小令。」

  小令笑了:「媽,你說那麼多幹什麼?爸做的事,他自己當然有數。他認為沒錯,就是沒錯;他認為快樂,就是快樂。你們結婚十多年,臉都沒紅過,做人是為自己做的,不是為別人看著美。既然如此,還有什麼抱憾的?你怎麼說害了他?」

  「他死得早。」

  「媽,這是天意。」

  「現在你又要去重走我的舊路,那種生活,辛酸不在話下,」林太太呆呆的說,「你會怪我一輩子。」

  「不會,媽媽。先一陣子,我還有點抱怨,現在不會了。」

  林太太苦笑起來。是的,女兒越不怨,她越是難過。

  我也不明白她們母女是怎麼一回事。女兒願意了,母親卻不自在,主意當初卻是母親想出來的。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怎麼天下有這種事?

  但是無論怎麼樣,對於小令,我是毫不退縮的。

  林太太說:「你們一家子我都熱,是正經的好人家。但是現在咱們家不同以前了,換句話說,我們小令配不起你了,如果你要省點麻煩,最好兩方面不來往,大家都有好處,也免得你媽媽擔心。」

  林太太仿佛親耳聽見媽媽說了些什麼似的。我不響。

  「幾年以後的事,誰料得到呢?」林太太說下去,「老實說,做慣了這一行,除非是嫁人,否則也只好一直做到人老珠黃。嫁人,談何容易。當年我碰到了小令的爹,真是造化,也過了一段安穩日子,現在是完了。」

  「媽媽,」小令說,「別再提以前的事了。提以前的事對大家都沒有好處,我們得為將來努力才行。」

  「將來,」林太太哭了,「孩子,你還有什麼將來?」

  「我有的,」小令堅決地說,「誰說我沒有?難道我這一輩子就這麼完了?不見得。」

  我聽著她們的對白,看著她們的表情,心想:如果母親此刻在這裡,恐怕也會改變心意吧。還有什麼比這更慘呢?我心頭像有一塊鉛壓著。

  小令說:「媽媽,我們振作點。媽媽,你去休息一下。」

  林太太起身回房去了。

  小令若無其事,倔強地笑了笑:「別怪她,我們喝茶。」

  我看著她,說不出話來。

  「下星期就上工了,縫了好些旗袍穿。賺到了錢,把屋子刷一刷,雇個傭人。媽媽總得過得舒舒服服才行,是不是?也算是一種新生活了。」

  我點點頭。總比交不起電話費,三餐不繼,沒有安全感好得多。我喜歡那樣的語氣,不折不撓。

  小令才廿歲不到,但是她懂得做人之道。現實已經夠慘了,再說得更慘一點,也沒有益處,不如若無其事,豁了出來,也是一個辦法。

  她是這樣的堅強,我佩服她。

  我說:「無論怎樣,我是等你的。小令,請你記得我。」

  她說:「不要等我。」

  「我反正要讀書,讀書的時候也沒有空與女孩子交際。我比你大,我知道我在做什麼。請你放心,無論到什麼地步,我總是你朋友,我總是等你。」

  她低著頭,沒有流淚。過了很久,她說:「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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