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莫失莫忘 | 上頁 下頁 |
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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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他們的確是等到了這一天,林家沒落了。 他們也沒伸一隻手出來幫幫忙,就冷著臉笑。 笑貧不笑娼哪,有什麼好說的?小令走上了這條舊路。 媽媽老是誤會我與小令有什麼,其實我們有什麼呢? 我們不過同過幾年學,自小一塊長大,我視她如妹妹。 她有苦處,找我訴訴,我不能安慰她,她心也寬一點。 將來,將來我還是要去看她的。有什麼不對呢?她是舞女,我是大學生,又怎樣?我看不出分別。 只要她肯見我,我就能見她。 至於媽媽怎麼想,我實在作不了主,她擔心過了度。 即使小令是個大麻風,也能請醫生,進醫院。 她會需要我的幫助。一個人不能見死不救,這是我的想法。 那天我沒有睡好。 一夜都在做噩夢,忽而看見小令在舞場起舞,忽而看見她在哭,牛鬼蛇神的鬧了一整個晚上,耳畔都不清靜,早上一看鐘,八點三刻,只好起床上學,想到昨晚兩點半才睡著,今天又得去撐著上課,很是厭倦。 小令呢?小令可有回想到以前上學的情形? 她成績好,人聰明,做事不含糊,是一個好學生。 她有沒有懷念過去? 像我這樣,自小中了「書中自有黃金屋」的毒,不讀書等於十惡不赦,怎麼會想到有別的路可以走?也不過一直讀到畢業,再升大學,再做博士,再找一份穩定的工作,成家立室,如此而已,別的是不敢妄動,想也不敢想的了。這也不能怪我,我們原來都是平凡不過的人。 在學校裡念完了一天書,回家趕功課,心裡有小令。 如果她家道不變,我們可能一輩子只是朋友。 然而小令的環境變了,我也跟著變,比往日更有理由要愛護她,疼惜她,我想見她。 當每個人都要避開她的時候,我想見她,想見她。 媽媽在晚飯後說:「……你的表兄表嫂都在加拿大,你如果想去那邊,倒也有人照顧。美國則只有表姨,開餐館,人雜不好。要不就英國,雖然沒親戚,你到底大了,自己闖闖,更能成熟。澳洲也不錯……」 她說得真得意,仿佛全世界只有她的兒子明年升大學。 好像全世界都在我手心中,前途無限,一片錦繡。 我有點厭倦。 小令呢?怎麼沒人想到她了?該倒黴的就這麼倒黴? 他的一生就這麼完了?就這麼不值一提?恐怕不見得。 這些人都小覷了她。 我披上外套。 媽媽問:「這麼夜到哪兒去?」她看看窗外,「下雨呢。」 「去看場電影。」我說。 「不做功課?」 「不能廿四小時對著書本。」我說,「會精神崩潰。」 我不是說笑。我披好大衣,就出了屋子,外面是在下雨。 雨下得很細,不需要傘。我縮縮脖子,天氣的確冷。 街角有攤賣栗子的,下雨還點著煤油燈,也沒有顧客。 這時候的栗子多半不甜,但是小令愛吃栗子。 我走過馬路去買了一大包,冒著雨向她家走去。 我走了四十分鐘,沒有乘車,冷雨天走一走,暖了身子。 到了她家,我按鈴。 來開門的是林太太。我禮貌地叫聲:「伯母好。」她冷冷的看我一眼,問:「你不怕你媽媽罵?」 我站在門口,呆呆的,小令在轉身後出現了。 「找你!」林太太說了一聲,門也不關,就回房去了。 小令招呼我進門,替我脫了大衣,叫我坐。 她身上仍然是那件衣裳,我低頭坐在椅子上。 她們家的家具是舊的,太大了,不合小的新房子。擺在天花板矮矮的小客廳裡,有種說不出的滑稽。地上的階磚要洗了,髒得很。以前林家的柚木地板亮得可以照人,老大的天津地毯,名家字畫,現在,現在都不見了。 小令輕聲問道:「你怎麼來了?來了也不出聲。」 「我來看你。」我說。 「謝謝。你手上的東西是什麼?」她問我。 「栗子,買與你吃的,我記得你愛吃這個。」我遞上去。 「可不是,那時候爸爸就專門帶栗子回來。」她笑。 然而她臉上那笑是苦澀的,有種說不出的黯然。 我不響,沒想到一包栗子害她傷心了,早知不買也罷。 我喝著她倒給我的茶,問:「電話壞了嗎?打不通。」 「不,剪了線了,在駁呢,」她說,「沒付電話費。」 「啊。」 沒錢事事難,這又是我以前想得到的?我歎口氣。 「你怎麼了,仿佛不開心似的,功課難?」她問。 「不不,我覺得你媽媽好像不歡迎我似的。」 「沒有,她心境不好,多少人說她賣女兒。」小令笑。 我看她一眼,她好像在說別人的事,很自然。 「我是自願的,」她自嘲的說,「自甘墮落嘛。」 「小令——」 「有什麼關係?在一般人眼中,也不是這樣了?」 「別這麼說……」我的聲音低了下去,「別這麼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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