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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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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明半滅間忽然想起十六歲的時候,與一班小友一起聚集在城市廣場中,等待新的一年來臨,她還記得當天穿一件白間藍條子毛衣、白長褲、白靴子,真是嚇死人的配搭,但因為年輕,居然化腐朽為神奇。 這樣的好日子也會過去。 巫蓓雲如此踏進二〇八〇年元旦。 元旦照例是假期,蓓雲有點怕這種家庭日,你眼看我眼,大眼對小眼,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活,即使有話題,也不能說上整天,還有,越說越錯,兩個人都多心,一言不合,冷嘲熱諷,在所難免,最慘的是,不說也不行:你生誰的氣? 在家還好些,至少可以自睡房走到客廳,廚房轉進工作室,巫蓓雲現在最怕與周至佳同車,兩個人排排坐,動彈不得,車程若超過三十分鐘,那種痛苦的死寂,堪稱天長地久。 她願意把這一天假期奉獻給國家。 愛瑪推門進來,「主人,新年快樂。」 「他們呢?」 「都出去了。」 蓓雲吃一驚,「小雲還情有可原,周至佳何處去?」 「周先生由機械保姆陪同到附近公園散步。」 蓓雲怔怔地,及至真知道孑然一人,又恐懼孤獨。 「一位1033先生祝賀你新年進步。」 「快把他接進來。」 「他是昨夜零時零分打來的,你一早就睡了。」 蓓雲又失望,懶懶靠在床上看愛碼收拾房間。 愛瑪問:「保姆現已開始操作,新生兒可是不用我照顧?」 「你可以當嬰兒不存在。」 可是愛瑪酸溜溜,「人家總是得到優差。」 蓓雲大奇,「我以為你不喜歡帶孩子,你不是說工夫趕不來嗎?」 愛碼不出聲,只是埋頭苦幹,原來它同巫蓓雲一樣,叫它擔大旗,它怕,不叫它做,它更怕。 巫蓓雲苦笑,家人在屋裡,她煩,家人全體外出,她又不自在。 因不知如何選擇,故此一天又一天拖下去。 愛瑪到這個時候才說:「胡小姐找過你,說,你若沒空呢就算數,你若想出外走走,她整天在家。」 下了班,巫蓓雲又不想與同事糾纏。 「我再睡一覺,替我把窗簾放下來。」 「主人,我看你還是振作一點,周先生身子這樣不便,還是起來了,新年新氣象嘛。」 它說得很對,「那麼,」蓓雲接受勸告,「請替我告訴胡小姐,三十分鐘後在老地方等。」 所謂老地方,是她們剛進公司,收入不那麼好的時候,常去的一間咖啡店。 蓓雲在家常便服外加件大衣便出去了。 胡乃萱比她早到,一個人,坐著正喝咖啡,全身簇新行頭,今年流行那種看上去自來舊其實昨天剛新置的顏色。 胡乃萱看到巫蓓雲,也上下打量她,她身上這件大衣非同小可,用復古天然羊毛製成,此刻所有人造纖維衣料已無須洗滌清潔,這件羊毛大衣卻須送回原廠乾洗,胡乃萱嫌麻煩,不考慮選用。 兩個女人靜靜對坐,喝著熱飲,孩子們有孩子們去處,稍微長大即單獨行動,不復依依膝下。 蓓雲倒是沒有遺憾,當女兒要她的時候,幾乎在她身上生活,無時無刻不抱在懷中,所有親友見此情形均搖頭嘆息,就差沒來一句慈母多敗兒,但蓓雲悠然,她已經在小雲一歲之前連本帶利抱了回來,賺得無數溫馨,以後怎麼樣都無所謂。 「又一年了。」胡乃萱的開場白。 巫蓓雲笑,「說些新鮮題材。」 「公司最近無人離婚,沒有新聞,大概即好新聞。」 「有沒有人結婚?」 「除出我和你,誰還肯結婚?」 蓓雲苦笑,這個時候,她看見胡乃萱臉上露出詫異的神色來,然後感覺到有一隻手輕輕擱在她肩膀上,蓓雲馬上知道這是誰。 她仰起頭,對年輕人說:「新年好。」 胡乃萱第一次注意到有這麼一個人,張大嘴巴,合不攏來。 老胡一直懷疑巫蓓雲有外遇,沒想到他質素那麼高,只見那漂亮高大的年輕人無比親昵的握住巫蓓雲的手深深一吻,使旁人豔羨得差些連眼珠子都掉出來。 胡乃萱反應奇突,結結巴巴,平時最會講話的她此刻詫異過頭反而詞窮。 老胡罵自己的想像力太差勁,造巫蓓雲一千次謠都離事實千里之遙,原來人家竟過著如此精彩的新生活! 年輕人在巫蓓雲耳畔說:「我那邊有朋友,要過去了。」 胡乃萱當然聽不見,雖然只是一個旁觀者,不知怎地,她的耳朵倒癢起來。 年輕人向胡乃萱笑笑,那雙明亮的眼睛狡獪靈活,似洞悉她的好奇與她心底的渴望,胡乃萱漲紅面孔。 年輕人隨即離去。 過了很久很久,胡乃萱才問巫蓓雲:「那也是你的表哥?」 「不,」巫蓓雲眨眨眼,「那是我的表弟。」 年輕人真是幫忙,一月一日,元旦,就幫她出了一口氣。 上演這一幕之後,即使是胡乃萱,也不得不佩服巫蓓雲的手段。 巫蓓雲卑微的新年願望也已經達到,她從來沒希望過青春常駐或是世界和平,她只希望得到一點點意外的驚喜。 孩子出生的日子越來越近。 小雲說得最好:「像做夢一樣,家裡快要添一新成員。」 他專用的家私用品雜物開始陳列出來,什麼都小一號,什麼都不缺,他不向大人借用任何東西,一切都是私家貨,堆滿整間育嬰室。 小雲笑:「我保證我小時候沒有這樣誇張。」 蓓雲想說有過之而無不及,又怕小雲不相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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