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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於是她愉快地說:「蓓雲,我早知你會替我慶倖。」

  「我們幾時一起吃中飯?」蓓雲打蛇隨棍上。

  「今天同明天不行了。」

  「後天吧。」

  「好,後天中午,不見不散。」

  一個人在得運順境的時候,不大會計較細節。

  巫蓓雲叫助手進來吩咐:「胡乃萱若來探訪,待她客氣點,立即放她進來。」

  助手當然也知道胡乃萱已獲晉升,故笑道:「原來升一級有這樣的好處。」

  人情冷暖,自石器時代到2079年尾,一成不變,巫蓓雲瞪助手一眼,「不然,辛辛苦苦盼升級幹什麼?」

  那少年仍笑,「原來往上爬都是為了別人。」

  蓓雲嗤一聲笑,「難道還為自己不成,我再淪落,我還是愛我,可是為著要別人愛我,我不得不做些叫他們看得順眼的事。」

  少年人收斂笑臉,「太辛苦了。」

  蓓雲的五官也直掛下來,「誰叫我們是群居動物。」

  這樣一擾攘,已花了個多小時,辦公時間如果全部用來生產而不是搞政治,國民收入當可增加一倍有餘。

  沒等到後天中午聚會,胡乃萱就摸上門來。

  她照樣大搖大擺坐在巫蓓雲對面的空凳上握住咖啡杯說個不休。

  奇怪,巫蓓雲又不覺得她討厭了,因為地位收入相等,胡乃萱的言行又變得可以接受,再理所當然不過。

  她的無禮成為熱情,她的尖酸成為風趣,一切皆因身分已獲提升。

  居然還有人問為什麼要向上爬。

  居然還有周至佳那樣的人,放棄現有成績,辭官歸故里。

  天真的他一定以為孩子出生之後是一個結束,才怪,是一個開始才真。

  蓓雲獨自去見過梁醫生,自他那裡看到胚胎最新素描影片,當她看到小小成形的新生命正啜吸拇指時,眼淚忽然不受控制,直流下臉龐。

  感動?也許,大半也因為感觸,巫蓓雲忽然想到她的生命也那樣開始,但成年後對一切現象均告麻木,她不快樂,也不感恩,也不覺得生命是奇跡,也不慶倖身體健康,生活無憂,她抱怨諸多,愁容滿面,滿懷說不出的苦衷。

  胚胎看樣子頂快活,在羊水中打筋斗,手足舞動,他一定以為那黑暗恒溫的子宮便是他的世界,他大概不知道他有一天要出世,並且成長,淪落紅塵。

  巫蓓雲怕梁醫生誤會她愛心過人,連忙抹去淚水,敏感同愛心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巫蓓雲無意掠美。

  她看到胎胚長著高鼻樑,同他姐姐一模一樣。

  梁醫生告訴她:「照他目前的情況推算,長大後,他體重七十三公斤,身高一七九公分。」

  呵,小小大塊頭。

  梁醫生說:「有許多父母連嬰兒五官都事先選擇,我很高興你們不是那樣的人。」

  世上已甚少有驚喜,周至佳與巫蓓雲不想連這惟一難得的享受亦被剝奪,於是他們在非常不自然的科技環境中聽其自然。

  她問醫生:「周至佳體內各類內分泌將來是否會恢復正常?」

  「保證會。」

  「可是有人說——」

  「醫生同你說不會就不會,你相信誰?」

  但一般的說法是總有些殘餘不去的荷爾蒙會使當事人變為中性人。

  梁醫生說:「你要信任科學。」

  蓓雲說:「科技日新月異,新發現時常推翻舊理論。」

  梁醫生狡猾地答:「但當時你有更好的選擇嗎?」

  蓓雲朝他笑笑,沒想到他們已成為熟人。

  「孩子將在春節出生。」梁醫生告訴她。

  一出生就要開始倒數,像一隻沙漏,還小?不要緊不要緊,時光很快過去,不然巫蓓雲怎麼會成為壯年人,否則街上哪來的老公公老婆婆,放心放心,一定快速長大。

  巫蓓雲抬起頭來,嘴角帶著蒼白的微笑。

  梁醫生叫她不要想太多,「我有相熟的心理醫生……」

  不用了,巫蓓雲有胡乃萱。

  老胡對她說:「我同王日和正式簽字分開了,出乎意料適應獨身生活,」她並沒有誇張,她比以前要心平氣和,「你呢,你有沒有完全原諒周至佳?」

  巫蓓雲忽然說出心底話:「我想都沒想過要原諒他。」

  胡乃萱意外得用手掩住嘴,她太詫異了。

  巫蓓雲問:「誰說過我一定要原諒他?」

  「可是我以為你們已經破鏡重圓。」胡乃萱瞪著巫蓓雲。

  老胡真不失為一個可愛的人,對她來說,世事仍然一是一,二是二。

  「我們仍然是合夥人。」

  這個夥伴最近已沒有替公司賺錢,將來如果不加油前進,事情恐怕會有變卦。

  「我真佩服你,蓓雲,你可以這樣清醒理智處理夫妻間事,」老胡忽然想起來,「你的男朋友不反對,來個三人行?」

  巫蓓雲失望,「我沒有男朋友。」

  「那日我明明看見第三者。」

  蓓雲索性開一個玩笑,「那人只是我表哥。」

  在家,她同周至佳一日客氣過一日。

  開口閉口:「我可否——」

  周至佳回答:「我情願不——」

  大日子越來越近,周至佳深居簡出,對外一切,由巫蓓雲鼎力處理。

  2079年匆匆結束,2080年來臨,巫蓓雲沒有慶祝佳節的習慣,一早睡覺,昏昏沉沉間忽然聽到氣笛長鳴,小雲親吻她臉頰,「新年快樂媽媽」,蓓雲睡得糊裡糊塗,只覺這一個淩晨同其他的淩晨根本沒有分別,敷衍地唯唯諾諾。

  小雲回自己房去了,氣笛聲仍然不停,巫蓓雲只在心中直罵:吵死人了,難道要響到二〇八一年?

  她把被褥拉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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