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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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蓓雲見他煞有介事,不禁好笑。 反正是度假,不玩白不玩,她陪他逐架老虎機審視,最後他說:「這一架,過來。」 蓓雲走過去。 他說:「我叫你用力,你便扳下。」 蓓雲點頭,看看他面孔,等待吩咐。 年輕人把蓓雲的手放在機器把手上,他握住她的手,低喝道:「現在!」 兩人齊齊出力,只見圖案急速跳動,刹那間三格相同的花樣停在一起,蓓雲因從未試過不勞而獲,頓時歡呼起來。 接著叮叮噹當輔幣掉落之聲大作,那年輕人不知自什麼地方取來一隻大牛皮紙袋遞給蓓雲,角子足足落了一分鐘才掉清,蓓雲十分興奮,看那年輕人,他倒氣定神閑。 蓓雲說:「一人一半。」 他微笑,「我們得找個地方數個一清二楚。」 蓓雲到這個時候才發覺,他一切所說所為,不外是要找機會留住她。 她捧著沉重的一袋角子呆呆地看著年輕人。 只有在大學時期,才有異性向她吊膀子搭訕頭。 她記得他們變盡千方百計,或經意或不經意地引她注意,她最終發覺了,不論對那男生有意或是無意,心內總是甜絲絲,嘴角時常微微笑,那真是女性的全盛時期,流金歲月。 之後……之後,閒情早已拋卻良久,努力為家庭效力,忙得連抬頭工夫都沒有,直至今天。 蓓雲忽然覺得當中的一截勞碌日子像是跳過去了,她在這個奇異的晚上恢復了青春,有人重視她,不管為著什麼理由,有人希望留住她。 只聽得那年輕人說:「跟我來。」 蓓雲像著了魔似跟著吹笛手而去。 她心底十分清醒,不,不是為著年輕人,而是為著想重新拾回一點青春。 他帶她到酒吧坐下,叫一瓶香檳,一人先幹了一杯,然後數角子。 那感覺像孩提時玩海盜尋寶遊戲獲得勝利,年輕人在數硬幣時不住這樣說:「一個給你,一個給我」,似足分贓,蓓雲笑得前仰後翻。 半晌她按住胸口,別是酒氣上湧了,為什麼這樣高興,是否壓抑得太厲害,情緒一經陌生的年輕人引放,一發不可收拾。 蓓雲又苦惱地想,發洩一下有何不可,時時刻刻記住年齡、身分、不可越軌、刻板文章,已經受夠,她於是又笑起來。 一下子喝幹一瓶,年輕人揮手再叫一瓶酒。 他處處留意女伴的需要。 蓓雲想起丈夫周至佳,自從結婚一周年始,至佳便決意做算盤子,撥一撥動一動,一張報紙永恆擋住面孔,唯唯諾諾,今日叫他做一件事,一星期後還擱著,下次叫他做同一件事,又得重新嘮叨一遍,丈夫們老抱怨妻子嚕嗦,不重複又重複行嗎,說一百次只得一次效力,只得念它五百遍。 蓓雲嘆息了。 年輕人把蓓雲那份推到她面前。 她笑笑,「都是你的。」 「是你的運氣。」 「不,是你的法術。」 「講好有福同享。」 蓓雲搖搖頭,「你已經使我開懷暢笑,這是一份太珍貴的禮物,我已不復記憶上次那樣高興是什麼時候。」 蓓雲喝盡杯中的酒,站起來離去。 年輕人沒有留她。 回到房間,胡乃萱正在更衣,見蓓雲回來,詫異說:「你上洗手間便是一小時,害我望穿秋水。」 蓓雲倒在床上,怔怔地落下淚來。 「你受了什麼委屈?」 蓓雲輕輕說:「時光如流水,一去不回頭。」 胡乃萱自然不會取笑巫蓓雲,她何嘗沒有同樣感慨。 所差的是蓓雲半醉,她則十分清醒,欲問老友:「你的手袋呢,你把手袋扔在哪裡了?」 蓓雲並不關心,和衣轉一個身,熟睡。 睡得早,起得也早,與小雲一起吃早餐,只喝一杯黑咖啡,小雲趕著與小萱去學打馬球,蓓雲獨自坐在太陽傘下沉思。 清晨,沙灘上已有年輕男女手拉手漫步,女的還挽住高跟鞋,分明昨夜跳舞至天明,太陽升起來了,尚不甘心與男伴話別,蓓雲也有過這種視歸如死的心態,如今已化為視死如歸。 忽然有一隻手按在蓓雲肩上,「是什麼令你煩惱?」 蓓雲不用抬頭,也知道他是昨夜那個年輕人。 她順口答:「我的丈夫不瞭解我。」 年輕人哈哈笑起來,他的表現十全十美,從容不迫,根本不可能是個業餘者,蓓雲對他的身分已有一定認識。 「昨夜睡得好嗎?」 「托賴,還不錯。」 「有沒有做夢?」 「已經過了那個年齡,過了那種季節。」 年輕人又笑:「可以坐言起行,也就不必做夢了。」 蓓雲正在咀嚼他這番話的含意,一陣比較強勁的海風吹來,將年輕人身上薄膜似的白襯衫逼得往身上貼,將他美好的身段展露無遺,他的肩膀異常魁梧,他把英俊的面孔迎向海風,柔軟的頭髮被風掃至一邊,蓓雲早已知道美少年同美少女一樣悅目,年輕的時候,她重視男伴的五官身裁多於其它,好色是人之天性。 蓓雲默默不語。 「你若要找我,請撥1033號。」年輕人低聲說。 蓓雲正欲回答,聽見胡乃萱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原來你在這裡。」 她轉頭向老胡招手,再回頭,年輕人已不知所蹤。 蓓雲開始懷疑他的存在,這年輕人會不會是她的幻覺,因疑心,故此生了暗魅,只有她看得見他,只有她聽得他的談話,因為他實則上並不存在。 胡乃萱一過來,蓓雲便發覺她的臉色有異。 蓓雲訝異地說:「你看見什麼,神色驚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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