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某家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夏雨,那女子叫洪日,她是我一個表姐。」

  夏雨一震,原來妮娜生前認識她見過她,那麼近,妮娜所受創傷,又比閒人更深。

  「她的外婆,與我的外婆,是一對姐妹。」

  「那不算親近。」

  「但我們過年過節時時見面,她熱情慷慨,不請也自來,每個人都有禮物,領帶絲巾、糖果乾貨,那時大家都不介意。」

  「還以為她沒有親人。」

  「如今雞飛狗走,真的一個也無,父母兄弟姐妹均掩著鼻子回避,至今無人理會後事。」

  夏雨一雙手忽然簌簌地抖,不知害怕,抑或氣憤。

  「我實在不能置之不理,卻又怕得厲害。」

  夏雨喉頭乾涸。

  「上一代親友言語之間,還覺得洪日表姐咎由自取。」

  夏雨沉著聲:「胡說!這種說法至不公平,誰會故意討死!」

  這時服務員捧茶點進來,「你們在這裡說話還是到園子?」

  夏雨說:「這裡好,你不必理會我們。」

  她覺得口渴,喝下半杯冰凍長島檸檬茶。

  「夏雨,自從知道事主是洪日表姐之後,我寢食難安。」

  「別怕,我陪你去辦手續。」

  「怎麼敢當,這是何等醃臢之事。」

  「女子為女子做一些事,也是應當的。」

  妮娜伏在夏雨肩膀痛哭。

  「你好似對她有特別深切感情。」

  「我從小崇拜她。」

  這裡邊有個故事。

  「她比我大五歲,大家還是黃毛丫頭,她已經學明星歌星打扮,參加歌唱比賽、競選香江小姐、申請模特兒工作,她沒有得過任何名次,但永遠有男生駕著紅色小跑車接送,羨煞旁人。」

  這時,妮娜自手袋取出一本小照相簿,交給夏雨。

  好不可愛,現在不大見到照相簿了,影像,都存放電話或計算機。

  夏雨打開一看,「呀」一聲,照片約十年八載前拍攝,那時,洪日還沒矯形,十分清麗,比近照中的她自然漂亮,她真確走錯了路。

  妮娜問:「你願意聽她的故事否?」

  度假,聽故事,夏雨點點頭。

  但這時,其餘女同事來找她們。

  「快,更衣吃龍蝦,我替各位報名學如怨如慕的阿根廷探戈,之後才小息,晚上出動沙灘晚會。」

  聖泰歎口氣,「為什麼我有種感覺比上班還勞碌?」

  夏雨說:「用過午餐我與妮娜想休息一會。」

  但對著新鮮燒烤的龍蝦卻提不起胃口。

  夏雨陪妮娜走到一旁,聽妮娜講故事。

  妮娜並非說故事能手,時間空間偶有紕漏,人物性格隨她心情改變,但故事實質,叫人惻然。

  妮娜這個英文名字,還是由洪日表姐所取,她喜歡嬌嗲的名字,私下,叫妮娜「米妮」,即小小。

  大家庭共有廿一個表姐妹,洪日最喜歡小小,已經說過了,小女孩崇拜表姐。

  洪日十六七歲就出落得大人一般,衣著化妝言談,都像廿一二歲,中學畢業試成績平平,家裡也沒有能力栽培她繼續升學。

  當時,已經有一個年輕男子這樣向她建議:「我將往美國升學,怕寂寞,你若陪我前往,我負責你的衣食住行學費。」洪日考慮三天,拒絕了他。

  為什麼,小小問。

  她答:「在本市,四年間會有更佳發展與機會及自由,況且,我不愛讀書,也不喜文弱的他。」

  她並不是一個頭顱中空的女子。

  年輕,頭髮烏亮,皮子緊湊,雙眼明媚,又是一個乏人撐腰保護的貧家女,男子都想在她身上撈些便宜,女人又討厭男人在她身邊如蒼蠅似亂鑽,不久,親友間已存在這種說法:「別讓女兒同洪日來往,會被帶壞」,幾十歲長輩閒話一個十多歲女孩,也不覺難為情。

  洪日找到一些低薪工作:工廠文員、時裝店售貨、餐廳侍應,收入不高,但她住在家裡床位,付母親些許家用,尚可維生。

  她不是不知道這並非長遠之計,但她沒有學歷、經驗,也沒有本錢做小生意,只得憑勇氣與力氣鑽營。

  這段日子,她帶著小小到處吃喝逛。

  一定有人結賬。

  小小只覺得她風光,不知她苦惱。

  每次她都給小小一袋穿過衣物:雞心領口妹裙、吊帶小上衣,好不嬌美,小小忙不迭道謝。

  那天在茶座,還有兩個男客;一個中年,另一個年輕人是洪日當時男朋友,聽說在片場當攝影助理。

  那中年男客算是斯文,衣著低調大方,據說是演藝界經理人,倒是沒有猥瑣相,說話中肯,很有道理。

  他看清楚洪日,這樣說:「演員這一行,最最吃苦。」

  小小詫異,怎麼會,成日參加酒會做代言人擺姿勢拍照,就算演戲,也不過做回自己,靠的明明白白是運氣,不是本事。

  洪日大膽,問一句:「是否還不夠漂亮?」

  中年人答:「很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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