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玫瑰的故事 | 上頁 下頁 |
九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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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莊沖過來問:「玫瑰要回香港?」 「我老子病重。」 「這麼巧?」 「你問我,我問誰?」我冷冷說。 「你也一起回去?」 「小曼也去,今夜的飛機。」 「我跟玫瑰走。」 「好得很,我們可以包一架專機,聲勢浩蕩地趕回去探病。」 他握緊拳頭,「她不能回去,她不能回去,我眼看勝利在望,她不能回去!」 「你不是最相信命運嗎?」我問,「既然一切都已註定,你急也無用。」 「震中,如果你不同情我——」他住了嘴。 我們三人靜得離奇。 小曼捧出了咖啡,她說:「我要與震中結婚了。」 老莊抬起頭來,「恭喜你,震中會是個好丈夫。」很明顯,他已經魂不守舍。小曼過來站在我背後,我握住她的手壯膽。 莊說:「我現在馬上去訂飛機票。」他站起來了。 我們一家七口趕往飛機場,在候機室又碰到莊國棟,人事錯綜複雜,大家又不打招呼不說話,像是華人黑幫回香港集會,個個板著臉皺著眉頭。 飛機上我叫小曼與玫瑰坐,我與老莊,兩個姐姐姐夫一對對,幾乎霸佔了頭等艙一半座位,非常有氣勢的樣子。 我一直喝酒,選的是氈,喝了上廁所,去了廁所又回來,漸漸就鬆弛了。開始引老莊說話,他不答我,眼睛非常空洞。 我自顧自說:「我想我愛我母親多點,她病的時候,我要難受得多。抑或當時我還小,根本不懂得借酒消愁?」 沒有人回答我。 我大聲唱:「借酒消愁愁更愁,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仍沒有人睬我。 連小曼也不理我,他媽的她把我當飯票,一點真感情也沒有。 我大叫起來,「小曼小曼,快來安慰我。」 大姐過來說:「你發什麼酒瘋?」 小姐姐說:「給他一粒安眠藥,叫他睡覺。」他們灌我吃藥。我大喊:「謀殺,謀殺,你們只要我靜默,不許我說話,又不愛我,沒有人愛我——」 小曼過來,將我的頭放在她肩膀上,「你躺一會兒,我會愛你的。」她的聲音堅強有力。 大姐門檻很精,馬上去坐玫瑰身邊,老莊只好挪到別的座位。 我放心了,閉上眼睛。飛機轟轟聲開出去。咱們一家子最笨,搭飛機也趁湊熱鬧,全擠在一塊兒,有什麼三長兩短航機摔下來,羅爵士偌大的遺產就沒人承繼了。 我忍不住哈哈笑起來。 小姐姐嘟噥說:「羅震中距離崩潰的日子已不遠了。」 這是我聽到的最後一句話,我睡著了。 到香港的時候大姐猛推我。 來接飛機的是老黃與老黃媽。司機開了兩部車出來才夠用。 大姐向老莊開炮:「莊先生,咱們要上車了,你讓開些。」他雖沒對玫瑰怎樣,也看出她心中不滿。 玫瑰木著臉,長長睫毛閃得陰晴不定,她頭一個上車,我與小曼跟第二輛車。 我的酒自然已醒,剩下的是頭痛。 坐在車內,我渾身抽緊,拍著前座老黃的肩膀:「老爺怎麼了?」 「老爺……」他說不下去,低著頭。 「說呀!吞吞吐吐幹什麼?」 他又說:「老爺很不舒服……」 「廢話?」我罵,「幾十年來,老黃你都以蠢鈍著名,我是問你,他可有生命危險?」 小曼說:「他老實人,嚇慌了,你別逼他吧。」 老黃坐在司朵旁邊,低著頭,不出聲。 我問司機:「老爺到底怎麼樣?」 「三少爺,咱們是外邊的傭人,見不到老爺。」他答。 我心撲撲跳:「可是不行了?」 司機說:「老黃媽前兩日到處找老山參。」 我心涼了一半,都說參湯可以吊命,吊到兒孫趕回來見最後一面…… 忽然我悲從中來,我父親,我放聲大哭起來。 老黃急急:「三少爺,三少爺。」 我說:「我一直令他失望,我不是一個好兒子,我不是一個好兒子。」 老黃細細聲說:「三少爺,現在發奮還來得及。」 我把頭靠在小曼肩上,小曼一言不發,緊緊摟著我。 我猜就是在這一刹那,我對小曼有了真心。 我發誓如果爹爹可以康復,我會做他的好兒子,做牛做馬,在他寫字樓做後生,此後年年月月日日,孝敬他,不再往外國流浪逍遙。 車子到了家門,我跳下車來,但是玫瑰比我更快,她急步奔過花圃,在草地上摔了一跤,我過去扶她,她身上的一套淺紫色西服跌得滿是泥斑,也不顧那麼多,搶先奔進大門。 女傭人迎出來,「太太。」 「老爺呢?」她急急問,「老爺呢?」氣急敗壞,聲音是顫抖的。 「房裡,太太,你衣服——」 玫瑰的膝蓋擦破了,在淌血。 我看到我們家的王律師與張醫生自書房走出來。 這時姐姐與姐夫們也進到屋子,濟濟一堂。 張醫生說:「羅爵士剛睡,別打擾他。」 玫瑰說:「我要看他。」 「他說過不見任何人。」張醫生斬釘截鐵地說,「如果你們還尊重,就不要違反他的志願。」 玫瑰含淚坐下來。 我默默無聲。 爹爹對我們徹頭徹尾地失望。我的心痛得要掉出來。 「請大家到書房來。」王律師說。 大姐頭一個瞪眼,「到書房幹什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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