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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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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我靠在他身上。 肉體的辛苦使我暫時忘記了心靈的痛苦。 「天旋地轉,」我呻吟,「我像墮入無底深淵,救救我,救救我吧。」 莊半拖半抱地將我搬下飛機,幸虧我們記得通知姐姐們。 大姐沖過來,「怎麼了,震中……莊先生,震中怎麼了?」 大姐的聲音中充滿關懷,我聽了悲從中來,「大姐。」 莊喝止我,「你少動,你撲過去,她可扶不住你。」 大姐問:「是喝醉了吧?」 「是,開頭調戲全飛機的空中小姐,隨即嘔吐,令全機的侍應生服侍他,他這條機票花得值得。」 在我眼中,大姐既溫柔又愛我,她的臉漸漸變幻成母親的臉——「媽媽,媽媽!」我嚎叫著。 他們把我塞迸車箱裡。大姐憐惜地問:「怎麼叫起媽媽來了?」 「要緊關頭,誰都會想起媽媽,戰場裡的傷兵,血肉模糊地躺著,都忽然念起媽媽的好處來了。」莊說。 「莊先生!」大姐吃驚地掩住嘴。 「往哪裡去?」莊問道。 「往捨下先住幾天,然後找間公寓安頓你與震中,牛津那邊……」 我轉呀轉呀,身子輕飄飄地墜進一個無底洞裡,完全無助,嘴裡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辛苦地硬咽,但終於失去了知覺。 我並沒有醉死。 或是心碎而死。 我只是睡著了。 真可惜。 醒來的時候,在小姐姐家客房裡。 客房一切作粉紅色,非常嬌嗲,像小女孩子閨房,我一睜開眼睛,便看見天花板上那盞小巧的水晶燈,暗暗地泛著七彩光華。 我想起了媽媽,也想起了玫瑰,我內心痛苦,頭痛欲裂,雙重煎熬之下,簡直死無葬身之地。 我大聲叫人。 小姐姐進來,「醒了嗎?嚇死人,替你準備好參湯了。」 「拿來,」我說,「參湯也將就了。」 「你想喝什麼?」小姐姐瞪眼問。 我說:「三分人心醒酒湯。」 「羅震中,你幹嗎不醉死了算了呢?」 我歎口氣:「你咒我,你咒我。」其實我何嘗不想,只是這件事,說易不易,說難不難。 我問:「老莊呢?」 「人家到倫敦分公司報到去了,像你?」小姐姐說。 「他倒是決定洗心革面,」我偶然說,「新年新作人。」 「你幾時也學學他呢?」 「我?我何必學他,他發一下奮,他兒子好享福,我不發奮,我兒子也好享福。」我喝了參湯。 「新年了,也不見你狗口裡長出象牙來。」小姐姐接過空碗。 我呆了一會兒,問她,「小姐姐,你戀愛過嗎?」 「當然戀愛過,不然怎麼結的婚?」 「不不,不一定,」我說,「小姐姐,戀愛與結婚是兩回事。」 「震中,你在說什麼啊?」小姐姐埋怨。 我抬頭,不響。 「起床洗把臉刮鬍鬚,來。」 我轉個身。幹嗎我還要起床?這世界對我來說還有什麼意義?太陽不再眷顧我,照在我身上,我起床也是枉然。 「震中,你怎麼了?」小姐姐起了疑心。 倘不是為了爹爹,為了姐姐們…… 「震中。」 「我這就起來了。」 「震中,你住在我這裡,好好調養身子。」 「知道。」 「你怎麼告訴爹爹,說在英國有女朋友?」 「在英國找個女朋友,也不見得很難。」我淡淡說。 「到時爹爹叫你帶回去見他呢?」小姐姐說道。 「大把女人願意陪我回去見羅德慶爵士。」我還是那種口氣。 「呵!你倒是很有辦法,不再挑剔了嗎?」 我忽然微笑起來,「不,不再挑剔了。」 「你倒是快,回一次香港,思想就搞通了。」 「是,」我簡單地說。 事後莊國棟轟轟烈烈地做起事來。而我,我發覺自己漸漸向浪子這條路走去。 有一夜醉後,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添張來探訪我。 我明知他是個死人,卻不怎麼害怕,我只是問他,「你怎麼來了?」 「來看你。」他面色鐵青鐵青地,就像活著的時候一樣,他身體一直不那麼好。 「你有什麼要說的?」 「我知道你內心痛苦?」 「是,」我說,「我非常痛苦。」 「你這樣喝酒不是辦法。」他說,「我教你一個辦法,來,跟我來。」 「你要我學你?」我心境非常平靜。 「來。」 他悠悠然飄開,而我,我之腳步滯呆,我忽然有點羡慕他。 「你呢?」我問,「你不再痛苦了?」 他微笑,「不,不再痛苦了。」 我們行至一座大夏的頂樓,高矗雲霄,飄飄欲仙,我覺得冷。 「跳下去。」添張說。 我生氣,「客氣點,你在找替身,我知道,騙得我高興起來,說不定就跳下去。」 「我是為你好,」他冷冷地,「免除你的痛苦。」 我想到黃玫瑰,心如刀割,落下淚來,握往他的手,答曰:「我跟隨你,我跳。」 一身冷汗,我自夢中驚醒,我慘叫。 我竟見到了添張! 添,添,你竟找到了我,我浩歎一聲,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我並不迷信,但是難道我心中已萌了死念,認為大解脫,才是最佳辦法? 我可憐自己,大好青年,一旦為情所困,竟然萌了短見。 從那時開始,我開始野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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