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玫瑰的故事 | 上頁 下頁
七二


  「有沒有叫他生氣呢?」

  「怎麼會?他都沒逼我住香港。」

  小姐姐惶恐地說:「大告不妙了,難為你那麼輕鬆。」

  「我不明白。」

  「他不要你了!」

  「胡說。」我喝止她,「你們真是小女人,別再離間我們父子的感情了。」

  莊在一邊鼓掌。

  小姐姐怒道:「那你多多保重吧!」摔了電話。我說:「女人!女人對一切男人都沒有信心,包括她們的男友、丈夫、兄弟、父親……女人根本不相信男人,可是又得與他們發生親密關係,可憐。」

  「哲學家,」莊問,「去什麼地方吃飯?」

  黃媽說:「兩位少爺,我做了一桌的菜,你們就在家裡吃吧。」

  飯菜端出來,我看到一大盤香嘖嘖的蔥烤鯽魚,當場又想起了媽媽。媽媽學會了煮這一味上海菜,吃盡苦頭,鯽魚肚內塞肉餅子,常讓魚骨刺破手指,不外為了爹愛吃這味小菜。

  可是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也難怪姐姐們替媽媽不值——父親竟另娶了他人,我再大方,再替父親高興,想到媽媽,心中也惻然。

  「你母親也是個美女吧?」莊問。

  「是。」我點點頭,「廣東美女,瘦瘦的,尖長臉蛋,非常美,不過美是非常私人的一件事。」

  「不,」莊說,「真正的美並不私人,所謂情人眼中出西施,那並不是真正的美,那不過是看順了眼而已。『不識子都之驕者,乃無目者也』真正的美是有目共睹的。」

  我拍一拍大腿,「老莊,今天早上我見過的那個女郎,老莊,她才是真正的美女……」

  「貌美,倒還是其次,最了不起是她那種完全為感情而生,又為感情而死的意旨。」莊喃喃說。

  「什麼?老莊,你說什麼?」

  「沒什麼。」

  「你也見過那種美女嗎?」我問。

  「當然。」他悲涼地微笑。

  「就是銀相框中那個女郎嗎?」

  他點點頭。

  「十多年了,即使你尋回她,也……」電話鈴又打斷我們的話柄。

  黃媽說:「報館找莊少爺。」

  莊馬上跳過去。

  只聽他唯唯諾諾,不知在電話裡說些什麼,然後放下電話,不吃飯,竟要出門了。

  「你哪裡去?」

  「我收到信了!」

  「什麼信?沒頭沒腦。」

  「她的信!」

  「她是誰?」

  「你這個人!」他急躁地說,「別阻著我出門,夾纏不清。」

  我抓起一條雞腿,說:「我送你去。」

  一向溫文的莊說:「快呵快呵。」每個人都有他投胎的時間。

  我飛車與他到北角。

  他說:「明報……是這裡了。」

  「這不是你登廣告的那間報館嗎?呵,我明白了,她有信給你了,」我笑,「真快!明報廣告,效力宏大。」

  他逼我胡亂停了車,與他奔上報館。

  我喘氣:「為什麼不搭電梯?」

  「電梯太慢,你沒見電梯在十樓嗎,下來又得老半天。」

  我叫苦連天,奔到十樓,肺都幾乎炸開來。

  我撲到廣告部。

  一個瘦瘦高高,戴黑邊眼鏡的男人搖搖晃晃向我們走過來,他說:「廣告部休息了。」

  「是你們打電話叫我來取信的,我有個信箱在貴報。」老莊急如火焚。

  那男子托托眼鏡框,「啊,是,特別關照,信在這裡,請跟我來。」

  莊跟著過去。

  那男子取出信來,又托一托眼鏡,他說:「拿信來的那位小姐,跟你一般心急,」他抬起頭來,「她是一位美女,令人心悸。」

  這男子的口氣像個詩人。

  老莊取出證明文件,取過了信,迫不及待地要拆開來,這時我看到一個中年人步入編輯室,他長得方頭大耳,神態威武,面容好不熟悉——

  我推一推老莊「喂,你天天看射雕英雄傳,你瞧,這位先生像不像金庸?可能是你的偶像呢,還不上去打個招呼請他簽名?」

  老莊看著那封信的內容,手籟籟地抖,根本沒把我的話聽進去,我從未見過他如此激動。

  我眼看那位先生走入編輯室,簡直跌足,失之交臂,全是老莊的錯。老莊這人,讀了一封女人寫的信,靈魂飛上離恨天去,太沒出息了。

  但見他把信按在胸前暖著,仰天長歎,聲中似有無限辛酸。

  「你怎麼了,老莊。」我擔心起來,「咱們離開這裡吧。」

  那位交信給他的仁兄表示無限同情,握住雙手問:「信中不是壞消息吧?」

  莊根本不答他。

  我客氣地問:「先生貴姓?」

  「小姓蔡。」

  我拉起老莊,跟他說:「謝謝你,蔡先生,我們走了。」

  我開車把老莊載回家。一路上他很沉默,額角靠在車窗上,相信我,看見一個那麼英俊的男人如此傷懷,實在不是一樁好過的事。

  車子過海底隧道的時候,他暗暗流下淚來。

  我知趣地把車駛至尖沙咀,停在一條燈紅酒綠的街上,打算與他共謀一醉。

  他沒有拒絕。

  在酒館中他把信交在我手中。

  信用中文寫,字體非常稚氣,像個孩子,原文照錄:

  「莊:你回來了嗎,我想是你,還有什麼人,能夠知道,我一生最快樂的一刻,是在大哥書房內度過?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夜我們脫了鞋,偷偷開著大哥的唱機,直舞至天明。可是我已經再結婚了?別後發生的事太多太多,過去的已屬過去,希望你能尋到快樂,我已不再年輕,人生的真諦不在於滿足一己的私欲,祝好。」

  「呵,」我說「還君明珠雙淚垂。」只覺無限感慨。

  時間永遠是我們的敵人,已發生的恨事無法挽回。

  我問:「如果時間倒退,你會不會娶她?」

  莊說:「我會。」

  我說:「她並沒有留下地址,她是一個理智可愛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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