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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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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切都令我想到兒時的溫馨:父親在法國人手下做買辦,母親打理家事,把外公給的私蓄取出貼補家用,從沒一句怨言。 母親是個溫柔美麗的老式女人,可是她進過港大,太平洋戰爭爆發時才輟的學,因是廣東人,皮膚帶種蜜黃色,面孔輪廓很好,高鼻子,大眼睛,長睫毛,像尖沙咀賣的油畫上那些蛋家女郎,一把烏油油的黑髮,梳一個低低的髮髻,所以剛才我看到那個荷花池女郎的低髻,馬上從心中喜愛出來。 母親嫁了寧波人,也會說上海話,但一遇情急,常會露出粵語。可是父親一日比一日發財,她的身體也一日比一日差,生了兩位姐姐,再生下我,本來還準備多養幾個兒子,但是已經不行了。 她患的是癌症。 當年我十二歲,她常摟著我落淚:「阿媽晤捨得你,阿媽晤捨得你。」已知道自己時日不久。 想到這裡,我雙眼紅了。 老黃媽很明白,「三少爺,想起了娘是不是?」 我點點頭。 她歎口氣。 我仿佛看到母親穿著寬身素白旗袍在沙發邊走來走去喚我:「震中,震中。」 「爹喜歡嘲笑她,「你們這些廣東人如何如何……」 門鈴響了,打斷我思路。 黃媽去開門,是莊國棟回來了。 老莊見到我那樣子,詫異問:「眼紅紅,哭了?誰欺侮你?抑或是叫爹爹打手心了?」 我連忙說:「你去了哪裡?」 「登廣告,」他說,「尋人。」他把一張草稿遞給我。 我說:「荒唐荒唐。」取過草稿看。 上面寫著:「書房一別,可還安好?請即與我聯絡。」附著一個信箱號碼。 「書房一別——什麼書房?」我問,「你真老土,這簡直比諸流行小說的橋段還低級,這簡直是張恨水鴛鴦蝴蝶派的玩意兒,虧你是受過教育的人。」 他又抽煙,不反駁我。 「你絕望了,」我扮個鬼臉,「當心你那信箱裡塞滿了又麻又疤的女人來件。」 他還是不響。 「來,上我家吃飯。」 「不去,你們一家大小團聚,關我什麼事?」 「那你來香港幹嗎?」我急問。 「度假。」他微笑。 「你出賣了我。」我說。 「你想賣我,結果給我賣了。」他悠然。 「跟我爹辦事不錯的。」我一本正經說。 「我也不善鑽營。」他說。 「那麼去吃頓飯總可以的。」我說。 「你放心,我一定去,既然住在你家,總得拜會伯父大人,但不是今天。」 「老莊,」我說,「這是正經的,你可相信一見鍾情?」 「我相信愛情可以在任何情形之下,防不勝防地發生。愛情是一種過濾性病毒,無藥可治。」 我興奮地說:「我今天終於見到了她。」 「誰?」他淡然問。 「我夢中的女郎呀。」 「嘿!」 「別嘲笑我,是真的。」 莊說:「就因為她長得還不錯?也許她一開口,滿嘴垃圾,也許她唯一的嗜好是坐牌桌?別太武斷,許多漂亮女人是沒有靈魂的。震中,你的毛病是永遠天真。」 「聽聽誰在教訓我,」我不服,「我自然有我的眼光。」我白他一眼,「你去不去?不去拉倒。」 「你在那裡嚷嚷,不過是因為你根本沒勇氣去坐在你父親與繼母面前。」他笑。 說實話,我真有點氣餒。 老莊簡直說到我心坎裡去了。 怕是怕父親在晚飯當兒(一片死寂,只聽見碗筷叮叮響),忽然說:「震中,你不用回英國了,我給你在公司裡安排了一個職位,月薪三千元,打明兒起,你名下那些股票全部蠲免,所以你不回來也不行了。」 當然聽了父親那些話,我只好流淚。 於是繼母拿出她那後娘本色,在厚厚的脂粉下透出一聲冷笑:「震中,你爹也是為了你好……」 我打了一個冷戰,兩個姐姐的話對我實在有太大的影響。 老莊對我說:「震中,你這個人,其實是懶,懶得不可開交,聽見工作是要流淚的。」 我聳聳肩,「我要去了。」 黃媽進來說:「老爺來電話。」 「是。」我敬了一個禮。 我出去取過聽筒。 爹在那邊說,「震中,對不起,今天的晚飯恐怕要取消。」 「為什麼?」我問。 「你繼母有點要事,趕出去了,叫我向你道歉。」 「呵,不妨。」我說,「改明天吧,好不好?」 「你要不要來陪我一個人吃飯?菜式都做好了。」 我沉吟片刻。 「震中,至多我不再提叫你回來的事。如何?」 我笑了,「爹,我想與朋友出去逛逛,我明天來吧。」 「咱們父子兩人的生肖,怕是犯了沖了。」 「爹,你怎麼信這個?」我說,「你是羅德慶爵士呀。」 他只好呵呵地笑,掛了電話。 莊在我身邊說,「好了,推得一天是一天,又能逃避一日。」 「爹已答應我不會逼我留下來。」我說。 「震中,每一個人生下來,總得負一定的責任,你很應該為你父親犧牲點自我。」 我反問:「你總知道宋徽宗,他也為他父親犧牲自我呀,結果他做好皇帝沒有?」 「你太過分了。」 「還有這個叫溫莎公爵的人,他也對得起他老子……」 「夠了夠了,」莊笑著截止我,「太過分了。」 我說:「我們喝啤酒去。」 老黃媽又進來說:「二小姐的長途電話找你。」 「唉,萬里追蹤。」我說著去取過聽筒。 小姐姐馬上問:「你見到她沒有?」 「還沒有。」 「爹怎麼樣?」 「氣色非常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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