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玫瑰的故事 | 上頁 下頁
六七


  「這是你的悲劇,有許多人,除卻巫山,都是雲。」我笑,「從一隻母豬身邊走到另一隻母豬,他們成了風流人物,呵哈呵哈,多麼自在快活。」

  莊向我瞪眼,「你呢?」

  「我?」我說,「我只能活一次,我不打算胡亂與一個女人生下半打孩子,養活她一輩子,犧牲我的理想與自由。我很自私,我要找個好對象。」

  「你今年二十七歲,等你三十七歲,你聲音還這麼響亮,我就服你了。」莊點起了香煙,「這些事,是註定的,身不由己。」

  「啊,是,」我做個手勢,誇張地說,「都已經註定了,五百年前月老的紅繩已經代我牽向一個女子,我再掙扎反抗也沒有用,都已經寫在天書裡了:她是一個搓麻將貼娘家的小女人,目不識丁,啊……」我的聲音不自覺地提高了。旁邊有幾個女孩子「咯咯」地笑起來。

  莊的眼光如凝霜般落在我臉上。我攤攤手:「莊,我只不過是想你開心而已。」

  「命運是有的。」

  我唯唯諾諾,只是不想再與他吵架。

  「既然如此,我們豁達一點,莊,笑一笑。」姐姐們端出銀器,招呼我們喝標準的英式下午茶。女孩子們都圍上來,坐在我身邊那一位簡直明眸皓齒,動人如春天的一陣薰風,我很有點心嚮往之,但想到一直在等待的那一位,只好目不斜視,低頭全神貫注地喝我的牛奶紅茶。

  姐夫們也來了,忙著打招呼,服侍女賓,呵,新的一年,人人都喜氣洋洋。

  長途電話接通。

  小姐姐喚我與父親說話。

  我與爹爹談了一會兒,恭喜他,祝他新婚愉快。他叫我在農曆年的時分回家,我照例推辭,小姐姐在一旁拼命使眼色,我不忍太拂她的意,改口說:「讓我考慮考慮……」

  爹的聲音很輕鬆,充滿生機,與以前大大不同,無論如何,這個女人令他開心,這就夠了。世界上並沒有免費的東西,凡事總要付出代價,爹爹在晚年得到一點歡愉,沒有什麼不對呢。

  掛了電話,我問小姐姐,「你那媚眼,一五一十的朝你兄弟送來,沒有毛病吧?」

  「你這個糊塗蛋,」她頓足道,「趁你爹還記得你的時候,不回去走走——」她咬牙切齒在我額角上一指。

  「你點了我的死穴了,」我呼痛,「七七四十九日以後我就壽終正寢了。」

  莊微笑地走過來,「這震中,真叫親友啼笑皆非。」

  小姐姐像是遇到了知音人。「莊先生,你說一句公道話,這個弟弟,真叫我們傷透了腦筋,二十多歲了,還這麼吊兒郎當,天天彈琴寫畫,不通世事。唉,叫我們頭髮都白了。」

  我也歎口氣,「什麼都賴我,等下額上有皺紋,也賴我。」

  莊說:「他又貧嘴了。」

  「可不是。」小姐姐拍著手說,「真說到我心坎裡去了。」

  「我這叫做幽默感。」我改正他們。

  莊說:「不過大家都喜歡他,你不知道他在洋妞堆那種受歡迎的勁兒呢,真叫人羡慕,於是他死命扮演那個叫柳下惠的角色,叫那些熱情如火的金髮女郎恨得牙癢癢。」

  小姐姐大笑,「你們哥倆倒真是一對兒。」

  我說:「是呀,牛津若沒有莊國棟,那還不悶死,我自有我的打算,將來我老子煩我,不供養我,就與老莊走天涯唱相聲,怕也混得到兩餐。」

  「莊先生在牛津幹啥?」小姐姐問。

  我代答:「他洗廁所。」

  莊莞爾:「震中打掃宿舍。」

  小姐姐說:「喂,你們倆有完沒完?」可是又忍不住笑。

  我說:「我倆約好的,五十五歲時若大家都找不到伴,我便與老莊結婚。」

  「這種玩笑也開得?」小姐姐朝我皺眉,「傳到爹耳朵去,剝你的皮。」

  我愁眉苦臉跟莊說:「咱們家最暴力,動不動抽筋剝皮,剁為肉餅。」

  小姐姐不理我,「莊先生也沒女朋友?」

  我說:「他有的,他結過婚,離過婚,又有女友,又與女友分手,不比我,我是純潔的。」我挺挺胸。

  小姐姐不好意思再問下去。

  但莊反而不打自招,他一邊深深抽煙,一邊說:「我真正戀愛,是在訂婚後的一段日子,我認識了一個可愛年輕的女孩子。她的美麗,令我心悸,但是我要做一個完人,我沒有變心,我拒絕了她,與未婚妻結婚。婚姻維持了十年,在旁人眼中看來,我們也是幸福的一對。」

  莊說:「在我心中,無時無刻不掛住我拋棄的那個人。我們終於離婚了,那一日,妻對我說:『莊,你並沒有愛過我,我們浪費了十年。』離婚時還比結婚時輕鬆愉快。聽著叫人齒冷吧?事實如此,我們在小館子裡共喝了三瓶紅酒,她問我有什麼打算——我有什麼打算呢?在牛津的圖書館,我找到一份職業,一做好幾年。我有什麼打算?」莊溫和地笑。

  小姐姐聽得呆了,憐惜地問:「沒有孩子嗎?」

  「沒有。現在的女人,都很自愛,生孩子不一定非常痛苦,可是對身材相貌都有一點影響,若非有極大的安全感與愛心?」莊很唏噓。

  我說:「莊是傷心人。」

  莊傻呼呼地笑,一派天涼好個秋的樣子。

  他以前也不是這樣的,以前他非常高傲冷峻,一派高不可攀,現在卻如酒窖中的白蘭地,越來越醇,與每個人都處得很好。

  小姐夫過來問:「你們談什麼?客人都要走了。」

  小姐姐說:「你去送一送,我馬上來。」

  小姐夫聳聳肩,出去了。

  小姐姐對莊說:「震中過農曆年要回香港。莊先生,震中很願意請你去走一趟散心,咱們家的房子大得很,十多間房間,莊先生若不嫌棄,就一同去散散心吧。」

  「真的,」我說,「老莊,何樂而不為呢?」

  莊說:「我好久沒回去了。」

  「樹高千丈,葉落歸根。」我笑說。

  「要死,」小姐姐白我一眼,「亂用成語,誰落葉了?」

  過了年,我與莊開車回牛津,仍然過我們那與世無爭的日子。下了班在宿舍抽煙鬥、下盤棋,我們的生活有什麼遺憾呢。

  誠然,我是個最懂得享受的二世祖,爹賺錢不外是要我們這些子子孫孫過得舒服,我舒服給爹看,也就是盡了孝道!

  因爹提早舉行婚禮,大姐與我頻頻通電話。她很緊張,老怕爹給狐狸精迷得不省人事,我非常恥笑她。

  結果她與大姐夫回香港參加婚禮,回來之後,音訊全無。這回輪到我著急,我追問:「爹好嗎?」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