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玫瑰的故事 | 上頁 下頁
五三


  「我可不敢要求你們陪我,」她很憂鬱,「但大哥說你最好留在香港。」

  我點點頭,我明白,以我的專業,跟著長袖善舞的黃振華,憑羅爵士的關係,若干年後,不難成為第二個黃振華。

  我轉頭,發覺溥家敏正與太初在談天,太初臉色慎重,因此可知談話必有內容。

  我忍不住問:「那個英俊的男人是誰?」

  她答:「呵,那是溥家敏,我們家的老朋友,將來,我告訴你。」

  黃太太走過來,問道:「很緊張吧,岳母見女婿。」她笑了。

  「真不敢相信,女兒已可以結婚了。」羅太太感喟地答。

  「你這一生,玫瑰,傳奇過傳奇,應該有人寫篇小說,叫做玫瑰的傳奇吧。」黃太大笑道。

  「我還算玫瑰呢,」她說,「老太婆還頂著個這樣的名字,死不要臉,太初才是攻瑰。」

  但她仍然這麼美麗,精緻尖削的下巴一點不肯變形,眼角的細紋不外是種風情,四十歲的人了,她是夏天那朵最後的深色的玫瑰,眼看要凋零了,花瓣中開出深黃的花蕊,她眼角多一顆閃動的眼淚痣。

  那天回家,我不能成寐。

  我與太初整夜坐在露臺談論她的母親。

  「她是那麼美麗,」太初嘆息說,「美得超乎我想像,而且她已經四十歲了,你能否想像她二十歲或三十歲的樣子?」

  「我自然知道。」我說,「顛倒眾生。」

  「說得很對,」她說,「她那種恐怖的美麗,真是……一個人怎麼會美到這種地步?本來我也以為舅母長得好,但比起她,簡直不是那回事。呵,太超乎我想像力了,我整個人暈眩。」

  「最令人吃不消的是她並不自覺她的美麗,嗚呼,於是她的美又添增三成,你有沒有發覺她走路都沒有信心,彷徨無依,常被地毯角絆著?」

  「有。」太初低下頭來。

  「你眼角原本那顆痣,跟你母親的痣長得一模一樣吧?」我問。

  「我現在明白了,父親讓我到醫院去把痣除掉,是不想看到我太像母親。」太初摸摸眼角。

  「你那可憐的父親。」我說。

  「今後叫我怎麼安慰他呢,我再也不能幫著他憎恨羅太太。」

  「那個叫溥家敏的人,他跟你說什麼?」

  「他說我長得像羅太太。」

  「不止這麼多吧。」

  「他告訴我,羅太太拋下我不理的原因。」

  「他是外人,他怎麼知道?」

  「因為羅太太為他的哥哥而放棄我。」

  「他哥哥是誰?」

  「去世了。」

  「我沒聽懂。」

  「很簡單的故事:兩夫妻鬧婚變,因孩子的撫養權而僵持著,女方與一個患癌症的律師發生了感情,為了那剩餘的三個月時光,她放棄女兒,離婚去跟那個垂死的人。」

  「那女方是羅太太?」我震驚問,「男方是溥家敏的哥哥?」

  「以前的羅太太。」太初點點頭。

  「呵,這麼盪氣迴腸?」我說,「現在還有這種故事?」

  「是。父親一直沒告訴我。」太初說,「溥家敏告訴我,後來父親居然報復,說什麼都不肯讓羅太太見我,本可告到法庭,但羅太太又怕孩子受刺激。這些話,原本我都不會相信,但不知為什麼,一見了羅太太,我全無保留地相信了。」

  「你可生你父親的氣?」

  「不會不會,我原諒他,得到過又失去羅太太那樣的女人,一輩子也就完了。」

  一個人的一輩子,其實是多麼脆弱短暫。

  我問:「溥家敏還跟你說什麼?」

  「他說他有六個孩子。」太初微笑,「四男兩女。」

  「我的天!」我也笑,「這麼多孩子。」

  「是呀,現在都不流行生那麼多了。他說其中一對女兒是雙胞胎,失去預算,可見原本他打算生五個,那也實在是大家庭,但他說他們兩夫妻原本打算生九個呢,醫生勸阻,這才停止。溥先生說,他大哥生前的願望是希望多子侄。」

  我啞然,過一陣子說:「那溥先生的兄長,想必是位超然的人物了。」

  「溥先生說他大哥真是十全十美的一個人哪。」

  我不悅,「你相信羅太太也就罷了,怎麼連陌生人也相信起來?」

  太初訕訕地,「我沒有想到羅太太有那麼多的男朋友。」

  「你要學她嗎?」

  「我幾時那麼說過?」太初瞪起眼睛。

  我立刻投降。

  「鳥兒都出來了,」她說,「天亮了。」

  「鬧市中什麼鳥?那是隔壁養的兩隻八哥。」我說。

  「棠哥哥,我還是覺得聖荷西好,那邊的生活,多麼安逸平靜,這邊這樣複雜,我應付不了。」

  「是,我也喜歡平實的生活,我們很快就回去。」

  「男兒志在四方,你不是不知道,回聖荷西找工作,一生也不過比我父親略好一點,你會滿足?要不就乾脆現時開始在香港打天下,三五載之後煩膩了,回聖荷西休息。」

  我有一絲絲懼意,太初把我心底的意思完全看出來。

  「棠哥哥,我是很瞭解你的,你是一個有野心的人,不比父親,倘若你要留下來,不必為我浪費時間,我回去繼續讀書,陪著爸過日子。」

  我說:「我不要聽這種話,我不要聽。」

  太初笑。

  「我陪你回去再說吧。」

  「隨便你吧,我要睡了,跟媽媽說,我今天不去市場。」這個太初,她叫我媽為「媽媽」,自己的媽媽是「羅太太」,我真正服貼了。

  媽媽安排早餐出來,只我一人吃。

  我告訴她太初在床上。她老人家深深疼愛太初,並不會見怪。

  但是太初堅決要回美國。

  她予我自由,但如果我生命中少了她,那種自由,是什麼樣的自由呢?

  可怕。

  之後黃家約我們的一連串宴會,都被太初推掉了。她依然故我,做著她的方太初——一個來港度假的女學生。她對於升官發財這一些事,絲毫不感興趣,真是正牌藝術家。

  太初對她舅母是青眼有加的,她肯跟舅母去吃茶。

  黃太太並不是黃振華的說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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