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玫瑰的故事 | 上頁 下頁
五二


  黃太太說:「這裡比法屬利維拉還漂亮。」

  太初說:「我從沒去過歐洲。」

  黃太大有一絲詫異,隨即微笑,「歐洲其實早已被遊俗了。」

  我說:「將來我與太初去那裡度蜜月。太初,是不是?」

  太初甜甜地朝我笑。

  黃振華不悅說:「你母親有所別墅『碧藍海角』,而你居然沒去過利維拉。」

  太初即刻說:「她的,是她的,我管我。」

  黃振華笑著咆哮,「你們這兩個傢伙,少在我面前對答如流。」

  我倆握著手大笑,氣氛頓時鬆弛下來。

  羅宅是一所白色的平房,正是我心目中的房子。

  大門內全是影樹,紅花落在青石板的小路上,黃色碎葉紛紛如細雨。

  網球場、腰子型泳池,四隻黑色格力狗向我們迎上來。

  太初輕輕非議,「香港有一家人八口一張床,她做過些什麼,配有如此排場?」

  「噓——」我說。

  黃太太惻側頭,向我微笑,她永遠洞悉一切。

  黃振華與主人寒暄。

  羅爵士穿一套深色燈芯絨西裝,頭髮全白,雙目炯炯有神,額角長著壽斑,約有六十出頭了,雍容華貴,姿態比黃振華高出數段。他含蓄得恰到好處,非常客氣,但並不與任何人過分接近。

  太初很直率地問:「我『母親』呢?」

  羅爵士對太初自然是另眼相看的,溫柔地答:「親愛的,你母親因要見你,非常緊張,不知道該穿什麼衣服,她立即就出來。」

  太初輕輕冷笑一聲。

  我們坐在美侖美奐客廳中,喝上好的中國茶。

  門鈴一響,另外有客人來了。

  黃太太為我們介紹,「你們其實已經見過,這位是溥家敏。」

  溥家敏英俊得不知像哪個電影明星,風度翩翩。他皺著眉頭,帶著心事似走過來,目光似上次般逗留在太初身上便滯留不動。

  太初不自在,別轉了臉。

  黃家上下的親友一個個都像童話故事裡的人,我歎口氣,上帝待他們未免太厚,既有財又有貌,更有內容,難怪我岳父成了外來的異客,受到排擠。

  而太初,太初絕對是黃家的一分子,她從來沒去過歐洲,十多年來跟著一個寒酸的父親生活,但她的氣質不變,臉上一股倨傲純潔的顏色,使她身處這種場合而毫無怯容。

  「玫瑰呢」?黃太太問,「還沒出來?」

  黃振華說,「家敏,過來喝杯威士忌。」

  黃太太又問:「快開飯了吧?這個廚師聽說是新請的,手藝如何呢?」

  溥家敏心事重重,不出聲,喝著悶酒。

  大家很快歸於沉默。

  羅爵士跟太初說:「我知道你與你母親之間有點誤會,可否容她解釋?」

  我們身後傳來一聲咳嗽,「叫各位久等了,對不起。」

  我第一個轉過身子去,看見一個女子站在走廊盡頭娉婷地急步走過來,環珮玎璫地有點匆忙。

  我呆住了。

  她並沒有什麼儀態,也沒有怎麼打扮,神情還很緊張,握著雙手。

  這女子年紀也斷不輕了,穿很普通樣式的一件黑衣服,唯一特色是一條配玉的腰帶。

  但她的美貌是不能形容的!她的臉簡直發出柔和晶瑩的光輝,一雙眼睛如黑玉般深奧,身材纖弱苗條,整個人如從工筆仕女圖中踏出來,她便是太初的母親?

  我本來並不相信天下有美女這回事。太初的漂亮只令我覺得和煦舒適,但這位女子的美是令人驚心動魄,不能自己的。我忽然有種恐懼,說不出話來。

  可是她比我們還緊張,她並沒有如小說中與女兒失散的婦女般撲過來擁抱痛哭,她只是結結巴巴地問:「是太初嗎?是棠華嗎?」如一個稚齡少女般羞怯,聲音中卻一絲做作都沒有,最自然純真不過。

  我看得出太初在過去十五年內建立起來的敵意在那一刹那完全融解了。

  「是母親吧。」太初溫和地說。

  「是,是。」她母親略為鎮定。

  羅爵士過來說:「大家坐下慢慢談談。」

  太初始終沒有過去擁抱她的母親。

  她稱母親為「羅太太」。誠然,她不折不扣是羅太太,但自《紅樓夢》賈寶玉之後,鮮有人稱自己母親為「太太」的,太初如此別出心裁,倒出乎我意料之外。

  我活了這麼大還第一次遭遇如此戲劇化的場合,不知如何,居然應付自如,想必是因為太初的緣故,而我同時也第一次發覺,太初有泰山崩於前而不動於色的本事。

  我竟小覷了這小妞。

  飯後我們喝茶閒談。

  羅太太說:「你們說太初很像我……」

  太初忙說,「我哪敢像太太!」好傢伙,由「羅太太」簡稱變「太太」了,「一半也及不上。」

  黃振華說:「我看是母親不及女兒一半才真,你們看看,太初多麼冷靜智慧?才二十歲呢,你母親一輩子都像一團雲。」

  「太太」也不分辯,好性子地笑。

  我簡直不相信我的眼睛,她是我岳母?她看上去直情不過如太初的大姐姐,她示意我走近長窗一角說話。

  她輕輕跟我說:「你與太初明年就打算結婚了吧?」「是的。」

  「我並不贊成女孩子早婚,」她極其溫柔,「因為我本人早婚失敗,有個戒心,但我相信你們會幸福。棠華,因為你是一個出色的男子,我不會相人,但我大哥振華對你擊節稱讚,他錯不了。」她的語氣是那麼柔弱倚賴,我馬上發覺了。

  女人的溫柔藝術在今時今日早已失傳,略為遷就,咱們做男人已應感激上帝,時代女性衝鋒陷陣的本事絕對比我們高超,她們與我們一般地硬繃繃,真刀真槍地上陣拼個你死我活,事實也不允。

  我們這一代從來得不到這種享受,而在羅太太身上,我才明白一個女人,具有女人的韻味是多麼可愛動人。

  她忽然悲哀起來,「可是我有什麼資格做太初的母親呢?我有什麼資格開口說話呢?我不配呢?」

  我岳父把她形容成一個俗豔的、虛榮的、潑辣的女人,真是不實不盡。他與她是兩個世界裡的人,她應該得到目前的男人,一個全心全意、有能力有資格照顧她的男人。

  我又不敢說岳父錯,這整件事是一個悲劇。

  「你會好好照顧太初吧?」她問。

  「我會。」我略為猶疑,「但是我們不能長期留在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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