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玫瑰的故事 | 上頁 下頁
四六


  攤開報紙,我足足可以看上一小時,頭也不抬起來。漸漸地我迷上了副刊的小說,一個叫衛斯理的人,寫他的科幻小說,告訴我們,生命實在是一個幻覺,我一天天地追下去。

  傭人說開飯,我就坐下吃,吃很多,對菜式也不挑剔,比較喜歡白切雞這些簡單易入口的肉類,很快就在肚上長了一圈肉,褲頭都有點緊,也不刻意去理它。我知道我已經放棄了。

  四月份我們的孩子出生,在產房門口等,我也不大緊張。

  孩子順產,強壯,是個女孩子,我有點高興,拍拍咪咪的肩膊,半開玩笑地說:「同志仍須努力。」

  我的一生,就這樣完了吧。

  我的一生與咪咪的一生。

  但是玫瑰的一生卻還早呢。

  我們有時也看見她。她永遠不老,只是一直成熟下去,美麗、優雅、沉默,臉容猶如一塊寶石,轉動時閃爍著異彩。

  追求她的人很多,婦女雜誌仍然以刊登她的訪問為榮。即使不是她的美貌,現在黃家老房子那塊地,也足以使她成為城中數一數二的富女。

  她具備了一個女人所有的最佳條件。

  我問她:「你快樂嗎?」

  「自然快樂,」她說道,「我幹嗎要不快樂?」

  當時在她的書房中,我們喝著不知年的白蘭地談天,咪咪與孩子在客廳玩,黃振華帶著他的新女友。

  「可是——」

  「可是什麼?」她莞爾,抬頭看著壁上懸著的一隻小提琴,「因為家明的緣故我就應不快樂嗎?我想起家明,誠然黯然,但是我認為一個人既然要什麼有什麼,就應當快樂。家敏,你亦應當快樂,就算是更生姐,我也這樣勸她,世界上並沒有十全十美的事。」

  我低下頭,她迅速改變話題。

  「剛才我跟咪咪說,如今你輕鬆了,孩子生下來真可以松一下氣,你猜她怎麼說?她說:『我又有了』。」

  玫瑰笑,「我認為她有資格投資購買荷斯頓的孕婦裝,反正要生七個,一穿七年,再貴的衣服也值得。」

  我微笑。

  「一個女人若愛她丈夫愛到生七個孩子的地步,真是……」她溫和地說。

  我說:「我知道她愛我。」

  玫瑰說:「你現在身為人父,感覺如何?」

  「責任重大。」我據實。

  「大哥與更生姐這件事……」玫瑰說,「他倆現在成了好朋友,時常見面。」

  「他不是有新女友嗎?」我不以為然。

  玫瑰笑,「那些女人哪能滿足他?他現在對更生姐好得很呢,一次他同我去妮娜莉茲店,就買了好幾件白衣服,叫人送了去給更生姐,以前他哪肯這樣?以前他根本不理這些細節的。」

  「有複合的可能嗎?」我說。

  「照我看,可能性大得很,他也該約會一下其他的女子,這樣更能使他發覺更生姐的優點。」

  「你呢?」

  「我?」她笑著伸一個懶腰,「我還是照老樣子吃喝玩樂。你知道,家敏,我除了這四味,什麼也不會。」

  「小玫瑰呢?」我問,「想她嗎?」

  「小玫瑰住在紐約,常跟我通訊,在紐約長大的孩子氣派是不一樣的。」她微微仰起她精緻的下巴。

  我心中輕輕地說:玫瑰,我還是這樣的愛你,永永遠遠毫無條件地愛你。

  「家敏,家敏。」她總喜歡如此一疊聲地喚我,叫得我心神搖曳。

  「什麼事?」這真是一個使人願意為她赴湯蹈火的女人。

  「答應我,你要高高興興地生活。」

  「我沒有不高興呀。」我說。

  「這句話就已經說得夠賭氣的了。」她說。

  「我會高興,我答應你。」

  「我要淋浴換衣服了,」她說,「今晚要參加一個盛宴,我添了一件聖羅蘭的長裙,那設計真是美麗——」她伸一個懶腰,笑了,「我真永遠不會長大,到今天還為了一件裙子一個宴會而雀躍,多麼幼稚無聊。」

  然而她在我眼中並無不妥之處,我覺得一個女人要似一個女人,而玫瑰正是一個像玫瑰花般的女人。

  「與誰赴宴?」我問。

  「羅德慶爵士。」玫瑰答。

  呵,溥家明的一章已經翻過,至情至聖的人應當豁達。

  「呵,他,」我詫異了,「他在追求你?」

  「是呀,他們都這麼說,」玫瑰天真地答。

  「他們?」我問,「你是當事人,你豈不知道?」

  玫瑰聳聳肩,「當局者迷。」又微笑,那點眼淚痣閃閃生光。

  世間有什麼男人擋得住她嬌慵的這一笑。

  我歎息了。

  「我老了,家敏,」她把臉趨到我身邊,「你看,都是皺紋。」

  笑起來的確有魚尾紋了,然而又怎麼樣呢?她仍然是罕見的美女,內美外美,無所不美。

  「我們告辭了。」我說。

  「有空來探我。」她說。

  我雙手插在口袋中不置可否。

  咪咪抱著孩子進來,我自她手中接過孩子。

  玫瑰揚了揚頭髮,站起身送客。

  黃振華與我們相偕離去。

  在車中咪咪又沉默起來。

  每次見完玫瑰,她老有這種間歇性的沉默。

  我知道為什麼。

  我說:「香港這地方,只適合賺錢與花錢,大人辛苦點倒也罷了,苦只苦了孩子們,在香港念書,根本不合情理——」

  咪咪抬起頭,眼睛發出了希望的光輝。

  「咪咪,我們在加拿大還有一層房子,記得嗎?我們回去那裡住,生活是比較清苦一點,你或許一輩子沒有勞斯萊斯坐,但是我們一家幾口會生活得很舒舒服服,你說如何?」

  她緊緊擁抱我,孩子在車子後坐輕輕哭泣起來。

  玫瑰說過,她叫我要活得高興。

  「我會開設一間小公司,只要四五個同事,喜歡的工程才接下來做。我們會過得很好,只在暑假回來看看親戚。咪咪,我們回去就收拾行李如何?」

  咪咪在我懷中熱淚不止,她拼命點頭。

  我撫摸著咪咪的頭髮。只有最平凡樸實的生活才是最幸福的。

  但玫瑰,玫瑰是不一樣的。

  再見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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