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玫瑰的故事 | 上頁 下頁
三六


  我點點頭,「令人心悸的美,三十歲了還這麼美。」

  「三十歲是女人最美麗的時間。」大哥說。

  我接下去,「如一朵盛放的玫瑰,因為知道她馬上要凋謝了,額外淒豔,我簡直受不了這一擊,她的皮膚略為鬆弛,輪廓卻完美如初,疲倦的神態,仍然帶點天真的語氣——但願我有資格看著她老。」

  大哥不出聲。

  我完全受玫瑰迷惑,大哥知道。

  我說:「大哥,也許你會不耐煩照顧一個這樣的女子,但——」

  大哥打斷了我的話,他站起來出門上班去。

  我怔住在那裡,或許他不贊成我與玫瑰來往,因他自己過著冰清玉潔的生活,對別人的感情糾紛並不表示同情。

  方協文被趕到旅社去住,黃振華氣憤這個老實人給他無限的煩惱。

  黃太太覺得黃振華大勢利。而我,我要向玫瑰求婚。

  黃振華說:「我倒情願她嫁給你,可是她不會肯,她不會給她自己過好日子。」

  我微笑,我願意等。

  下班。

  大哥不在家。問女傭人,傭人說他外出。

  外出?他有十年沒外出了。

  跟誰?女傭人不知道。

  我一個人坐家中喝威士忌蘇打。會不會是咪咪有話跟他說?多年來他當咪咪是妹妹一般。想到咪咪,我心中害怕,沉默良久。

  她現在怎麼了?跟什麼人相處?

  看完電視新聞,挨到吃晚飯,覺得無邊的寂寞。

  離開咪咪是非常不智的,我們志趣相投,青梅竹馬,一切都有瞭解默契。我相信她會是一個好妻子,我們倆輕易可以白頭偕老,過著平靜愉快的生活。

  平靜。

  愉快。

  做人不應再有苛求,但是我竟會放棄咪咪去追求虛無縹緲的愛情,雖然沒有身敗名裂,卻也焦頭爛額,但現在我已經不能再遷就於玫瑰以下的女子。

  我忽然明白,遇見玫瑰乃是我畢生最大的不幸。

  大哥回家的時候,蒼白的臉上帶一抹紅潤,像是喝過酒來。

  我意外問:「跟朋友出去?是同事嗎?」

  他柔軟的頭髮有一綹搭在額角,他輕輕撫平,帶點猶豫。

  「不想說拉倒,」我笑,「咱們兄弟最好對調,從此以後我在家喝酒,你去活動活動。」

  「我要睡了。」

  我深深歎口氣。

  大哥是我所知道唯一稱得上動人的男人,他有一種欲語還休的神情,形容不出的含蓄與憂鬱。細心的女人看了,母性全部被激發出來,無可抗拒,但這個商業社會的人粗心大意,他的優點乏人發掘。

  黃家的老房子裝修進行火速,我出去看過,已經辦妥了家具,做得七七八八,維持著原來的神髓,再加翻新,看上去不知多舒服。書房卻沒有動,一面牆改過,近屋頂處,一排酸枝木通,增加不少氣氛。

  我很滿意。

  工人告訴我一星期後可以搬進去住。

  這一連串日子內的變化大過以往那十年,都是為了玫瑰的緣故。

  一連好幾天,我想約玫瑰看新房子,都找不到她。

  我問黃太太她是否出門去了,她又不說。

  「她人在香港,但這一個星期,我們幾乎沒有看見過她。」

  「是否因為方協文給她麻煩,她避著他?」

  黃太太沉吟,「不會,她從不怕方協文。」

  「他不會怎麼樣吧?」

  「自然不會,你放心,她仍然回來睡,不過早出晚歸而已。家敏,你少疑神疑鬼。」

  「請她與我聯絡一下。」我說,「黃振華叫我到夏威夷開會,我要去十天。」

  「好好地做事。」她勸我。

  直到上飛機的時候,玫瑰也沒給我一個電話交代,我很失望,但我不能祈望一個美女行事與常人一般,故此寂寞地上了飛機。

  到了夏威夷我故意在香港時間清晨打電話找玫瑰。

  黃太太來接的電話,我將她在夢中驚醒,因此道歉。

  黃太太說:「玫瑰已搬回老房子去了。」語氣間有點猶豫。

  我頓時多心起來,「你們有些什麼瞞著我?」

  黃太太笑,「你這孩子。」

  「是不是咪咪嫁了人?」我問。

  「沒理由,你叫她一刹間嫁誰去。」

  「我回來再跟你們算賬。」我說。

  「多多享受夏威夷的風光。」

  「悶死人。」我說,「游泳與曬太陽最好分開兩天做,否則一下子做完了沒事做。」

  「別這樣好不好?你早已被香港以及香港的女孩子寵壞。」

  「回來再見。」我又帶一線希望,「老房子那邊電話是否仍然舊號碼?」

  「你算了罷,早上四點三十分擾人清夢,」黃太太說。

  回到香港那天,黃太太來接我飛機,她一貫清爽,一身白麻布西裝。

  我愉快地張開手,「黃太,」我說,「真高興見到你,如果玫瑰是玫瑰,那你是水仙了。」

  「你少肉麻。」

  「玫瑰呢,她可在家?」

  「我出來的時候她不在家——怎麼樣,公事進行得如何?」

  「別一副老闆娘口吻。」我問,「今天晚上約玫瑰出來可好?」

  「家敏,今天晚上,你來我們家吃飯,我有話跟你說。」

  「什麼話?頂多叫我另謀高就而已,你們夫妻倆,一向沒安好心眼。」

  黃太太很沉默。她駕駛技術不好,老走之字路,但因速度不高,並不驚險。女人開車,就是這個樣兒。

  黃太太忽然問:「你愛玫瑰有多少?」

  我反問:「你認為有多少?」

  「我只知道你已經為她放棄了咪咪。」

  「不只那樣。」我抬起頭,「我愛她多於我自己。」自覺聲音非常悲涼。

  「她有否說過愛你?」黃太太小心的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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