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玫瑰的故事 | 上頁 下頁
三五


  大哥如夢初醒,輕輕說,「黃小姐,你好。」

  我忍不住笑出聲,真俗套——黃「小姐」。

  但是玫瑰卻說:「溥先生,你那琴聲……太美麗了。」

  我笑道:「大哥,你遇到個知音人了。」

  大哥沒有回答,他凝視玫瑰片刻,說聲「寬恕我」,轉頭就回書房。我只好代他解釋,「我這大哥生性孤寡,別去睬他,來,我送你回家吧。」

  「可是他長得不像你。」玫瑰說。

  「你也不像黃振華。」我微笑。

  「通常人們形容秀麗的女子為『不食人間煙火』,今天見了你大哥,才知道男人也可以有這種容貌。」

  「他走火入魔。」我說。

  「他結了婚沒有?」

  「從沒結過婚。」

  「可有女朋友?」

  「沒有女人配得起他。」

  「從沒有同女人相處過?」

  我搖搖頭,「沒人會相信,從來沒有,我懷疑他仍是處男。」忍不住又微笑。

  「這是不可能的事。」玫瑰睜大眼睛,「我們只不過是血肉之軀。」

  「我與他不一樣,我這個大哥守身如玉,而我,我只是凡人,我喜歡一切美麗的東西,特別是美麗的女人。」我坦白地說,「美麗的女人永遠令我心跳。」

  「他難道不覺得寂寞?」玫瑰問。

  「誰?大哥?他?有一個時期,為了讓我讀大學,他工作很辛勞,根本無法結識女朋友,後來事情擱下來,他致力於音樂……我猜他是寂寞的。但他這個人非常高貴,永不解釋,亦不埋怨,他是我一生中最崇拜的人。為了我,他頗吃了一點苦,但我的生活卻被他照顧得十全十美,為了我他沒有結婚,現在我自立了,他卻又失去機會,我猜他決不願娶個十七八歲的無知少女為妻。」

  「但很多女孩子會喜歡他。」

  「她們哪裡懂得欣賞他,」我說,「此刻香港的女孩子人生最終目的不過是坐一部司機接送的平治房車。」

  「這樣的願望倒也容易達到。」玫瑰微笑。

  「於是大哥也沒有與女人相處,他是異常清心寡欲的一個人,你知道嗎,每個星期天早上他練字——」

  「練什麼體?」

  「瘦金體。」

  玫瑰沉默。

  我們趁著月色在淺水灣喝咖啡。

  我滔滔不絕對玫瑰訴說關於大哥的事。

  「——女人們又不高興去鑽研他的內心世界,她們只知道他有一份好職業——如此而已。他的好處不止印在卡片上的頭銜,況且大律師根本不准在卡片上印頭銜,卡片上只登姓名位址電話。」

  玫瑰疊起手,將下巴枕在手上。

  「漸漸他就不去找對象了,幾次三番對我說,可遇不可求,可遇不可求。他為我犧牲了那麼多,我又不能幫他,他越來越沉默。」

  玫瑰抬起眼,「那也不然,他並不沉默。」

  「為什麼?」我詫異。

  「他的心事全在他琴聲裡。」玫瑰問,「你沒聽出來?」

  「什麼?我從來沒有想到這一點,怎麼會有這樣的事?」

  「你留意聽一下就知道了。」

  我側頭想了一想,玫瑰是一個冰雪聰明的女子,心又細,呵呵,她聽懂了大哥的琴聲。

  過一會兒她說:「方協文明天到香港。」

  「不要怕他。」

  「謝謝你,家敏。」

  「我會支持你。」我說。

  方協文這個人,正如黃振華所形容的一樣,是個絕望的人物。

  他肥胖,不修邊幅、笨、遲鈍,連普通的社交對白都說不通,夾在黃家一群玲瓏剔透的人當中,根本沒有他立足之處。他大概也很明白這一點,因此更加放棄,不住地用一條皺膩的手帕抹汗,身上穿美國人那種光滑的人造纖維料子的西裝。

  方協文的西裝領子還寬得很,胡亂縛條領帶,足有四寸闊,一雙皮鞋的頭部已經踢舊,襪子的橡筋帶鬆開來。

  香港一般的銀行小職員都還打扮得比他入時、整潔,但他像所有在外國小鎮住久了的華人一般,言語間還處處要透露他的優越感,一切都是美國好,美國人連煎一條魚都好吃點,美國的月亮是起角的。

  但我並不耐煩與他爭執,何必呢,他是一隻住在井底的青蛙,只要他高興,管我們什麼事。

  我心中只是暗暗吃驚玫瑰竟會與這樣的一個男人度過十年。

  方協文跟玫瑰母女根本扯不上關係,從頭到尾。他是局外人。

  正如黃振華所說:「小玫瑰竟會有這麼一個爹。」

  方堅持不肯與玫瑰離婚,他還想控制玫瑰,希望她跟他回去。

  玫瑰的神色很冷淡平靜,有種事不關己的感覺。

  方:「我不離婚,你仍是我的妻子。」

  玫瑰:「沒有可能。」

  方:「孩子是我的。」

  玫瑰:「整件事是沒有可能的,我即使死在你跟前,也要離婚。」

  我可憐方協文。

  他還想說什麼,黃振華已經阻止他:「方協文,一個人見好要收手,玫瑰已經付出給你,她一生光陰中最好的十年,請問你還有什麼不心足?她跟你在一起根本是一個錯誤,你應當慶倖你有過與她共同生活的機會,適可而止。」

  黃振華說這番話的時候臉色鐵青,黃太太在一邊暗暗搖頭。

  玫瑰站起來,「家敏,麻煩你與我出去兜兜風。」

  我陪她把車駛往石澳。

  在沙灘上坐了很久,她才抬起頭來,以一種極端迷茫的聲音說:「怎麼我會跟這個人結了婚?怎麼又會跟他共度這許多日子?」

  我並不知道答案。

  早餐桌子上,我跟大哥說起這件事。

  我說:「月老是很惡作劇的,專把兩個不相干的人扯在一起。玫瑰這些年來,日子不曉得怎麼過。」

  大哥喝著礦泉水問:「你現在算是她的男朋友了?」

  我苦笑,「我有這樣的福氣嗎?」

  大哥不出聲。

  「你認為她怎麼樣?」我問。

  「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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