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玫瑰的故事 | 上頁 下頁
一〇


  「胡說,我才不是鐵石心腸。」

  「你女朋友說你有她無她都一樣。」

  「她呀,」我說,「像所有女人一樣,她對愛情有太大的憧憬,我認為真正的愛情應該像覆煦,舒服安全得不覺它的存在。」

  我說:「覆煦對於愛情,火辣辣的只是欲念——也許因為這個觀點的差距,她不肯嫁給我。」

  「去說服她啊。」

  「她大有主張,受過教育的女人就是這點可怕。」

  「蘇更生是一個極端可愛的女人。」

  「你們真是識英雄重英雄。」

  「你應該多多尊重她。」

  「是,是,可是你別盡教訓我,玫瑰,考完試打算如何?」

  「入港大。」她簡單地說。

  「別跟男孩子混得太熟。」我說,「發乎情,止乎禮。」

  「放心,我不會做未婚的媽媽。」她說。

  我拍拍她肩膀,「在我這裡住,規矩點,別丟了老哥的臉,知道不?」

  「知道了。」

  許多日子未曾與她開心見誠地談話了。

  但話未說完,她與雅曆斯已打得火熱,哪裡都有他倆的蹤跡。

  雅曆斯有一項絕技,他的攝影術真是一等的,拍得出神入化。家裡到處擺滿了玫瑰的照片,大的小的,七彩的黑白的,沒有一張不是精緻漂亮,每次他們出去玩,他都替玫瑰拍照。

  玫瑰開頭倒是很高興,貼完一張又一張,後來也不過是當撲克牌般,一疊疊放抽屜裡。

  蘇更生很有興趣,挑了些特別精彩的,她說:「一個少女是應該把青春拍下來留念。」

  我說:「你都是老女人了,還有這種情懷。」

  玫瑰說:「我這大哥才是小老頭子。」

  母親咳嗽著問玫瑰:「你在談戀愛了?」

  玫瑰嚇得不敢作答,她就是怕母親。

  「噯,」我說,「對方是個大學生,不錯的。」

  母親說:「你妹子掉根頭髮,我都跟你算帳。」

  「是,」我直應,「是!」

  我坦白地問玫瑰:「要不要叫雅曆斯到家去吃一頓飯?向老媽交代一下。」

  「不必。」玫瑰說。

  「你不是在談戀愛?」我問,「你對他不認真。」

  「他這個人幼稚,我不過跟他學滑水。」

  我說:「待你把他那十八般武藝學齊了,就可以把他一腳踢開?」

  「是。」玫瑰大笑,「學完壁球學滑水,還有劍擊、騎馬、開飛機,三年滿師,一聲再見,各奔前程。」

  「十三點。」我罵。

  「你想我怎麼能嫁給他呢?他除了玩,什麼也不懂。」

  「你呢?除了玩,還懂什麼?」

  她強詞奪理,「我是女人,我不必懂。」

  「什麼歪理,你看蘇更生一個月嫌多少!」

  「蘇姐姐是例外,」她說,「我將來可不要像她那樣能幹,我不打算做事。」

  「那你念大學幹什麼?」我問。

  「大學不能不念,面子問題。」

  「嘿,沒出息。」

  「是,我是沒出息。」她承認,「我才不要在枯燥的寫字樓裡坐半輩子,賺那一萬數千,跟人明爭暗鬥。」

  她躺在沙發上,長髮漆黑,瀑布一般垂下,我仔細欣賞我這美麗的小妹,她的手正擱在額頭上,手指纖長,戴著我去年送她的指環,指甲是貝殼一般的粉紅。

  玫瑰額角有細發,不知幾時,她已把皮膚曬得太陽棕,那種蜜糖般的顏色,看上去有說不出的舒服。

  我的心軟了,我這小妹真的無處不美,倘若我不是她的大哥,不知感覺如何。

  她轉過頭來:「大哥——你在想什麼?」她抬一抬那削瘦俏皮的下巴。她那樣子,到了三十歲四十歲,只有更加漂亮成熟。

  我說:「當時——你嫌周士輝什麼不好?」

  「他老土。」

  「哦?」

  「他什麼都不懂,只會畫幾張圖。」

  「是嗎?」我微笑,「如此不堪?」

  「他不懂吃,不懂穿,不會玩,也不看書,整個人是一片沙漠,一點內心世界也沒有,活了三十多歲,連戀愛都沒經歷過,土得不能再土。最討厭之處是他對他那小天地是這麼滿意,坐井觀天,洋洋自得,談話的題材不外是又把誰的生意搶了過來,他公司去年的盈利是多少……他不止是俗,簡直是濁。後來又借著我的名鬧得天翻地覆,更加土上加土,一點都不會處理。」

  我低頭想了一會兒,「士輝是苦出身,大學是半工讀念的,自然沒有氣派,也不會玩。但士輝有士輝的優點,他待你是真心的。」

  「他?」玫瑰冷笑,「他與他妻子真是一對活寶貝。」

  「算!」我又生氣,「拆散了人家夫妻,嘴上就佔便宜了。」

  玫瑰說:「所以我說只有蘇姐姐是個明白人,隔了這麼久你還怪我。」

  「隔了這麼久?」我嚷,「人家孩子還沒懂得走路呢。」

  「蘇姐姐說,我只不過是周士輝逃避現實的藉口!」

  「你跟蘇更生狼狽為奸。」

  「真的,大哥,你想想,周士輝這個人多可怕,他根本對妻子沒有真感情,結婚生子對他來說,不過是一種形式,人生必經過程。忽然他發覺這種生活形式不適合他,他無法一輩子對牢個乏味的女人,他就借我的名來逃避。」

  我沒好氣:「你們真是佛洛伊德的信徒,什麼都可以解釋演絆一番。我覺得士輝是愛你的。」

  「他最愛他自己,」玫瑰說,「見到我之後,他發覺周太太不再配得起他而已。」

  「你鐵石心腸。」

  玫瑰抖一抖長髮,「或許是。」

  「雅曆斯呢,他又怎麼樣?」

  「我很寂寞,大哥,他可以陪我。」

  「你這樣玩下去,名譽壞了,很難嫁得出去。」我歎息。

  「那麼到外國去,」她絲毫不擔心,「在唐人街找個瘟生,我照樣是十間餐館的老闆娘。」

  「你真的不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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