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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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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 大成是作家。 他在寫作的時候,用一個很漂亮的筆名,大成不過是他在家喚的小名。 我自小認識他,所以知道他叫大成。 他的新朋友,都叫他峻峰——他的假名、篆名、寫作人所用的藝名。 大成有一年沒有新作面世了,說來話長,都是因為被書評家害慘了的緣故。 他們稱讚地,捧他,但往往在評論後加一句:「峻峰原來可以成為嚴肅作家……他可以變得更好,他應該選擇比較嚴肅的題材。」 峻峰說,作者都希望變得更好,所以當他賺了一點錢,為求進步,便把工作停下來,思考嚴肅的題材,冥想,旅行,以求進步。 評論家把他的行蹤報導出來,猛贊他清高飄逸,是文壇將來未可限量的棟樑。 真坑了他。 大成是個天真熱誠的人,人家批評他,他全相信,人家稱讚他,他也全接受,情緒很易被不相干的人左右,這是我所不能明白的。 我是一個頑強的人,人家說什麼,我就算在乎也斷然不會給人知道我在乎,何況我是真的不在乎。 但又出乎意料,我與大成是好朋友。 我做電腦,他幹藝術,但我們是好朋友。我們的感情,好比兄妹。 這一年來,他不住的流浪,找尋獨步單方,參加很多活動,但是沒有寫作。 他也與我談過很多次,有關他寫作的前途。 我覺得他在廿七便名成利就,實在是值得驕傲的事,他應當寫下去。 寫作人最要緊的事,便是坐下來寫。 他會說這是外行人所說的話。 我與他爭論過多次,但我無法說服他。 我說:「你有你的讀者,我見你在路上都有讀者抓住你要你簽名。他們喜歡你目前的作品,何必改變方針?」 他說:「求進步。」 「寫窮人的生活便是進步?真荒謬。社會一般人都安居樂業,為什麼不能寫小資產階級?」 「我沒有說要寫窮人,何況貧苦的階層也有資格入小說。」 「然,很多社會小說也很好看,」我同意,「但是我更喜歡你的作品,反正愛窮的人可以一直耗下去,愛繁華的人可以照舊。但,請記住,這不過是生活方式,窮與氣節高尚並無直接關係,手邊有節儲也與虛榮無關。」 「對於科學家來說,當然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但文學作風不是這樣的。」 「一定要窮是不是?住到山邊墾荒去才有誠意。」我笑。 大成一輩子活在大城市中,家裡做小生意,只有他這個兒子,念中學時就愛寫作投稿,進大學已經出書成名,他始終有種不滿足,十甘心做一個流行作家。 他大概想留芳百世。 有些人在無意中就做到了,我相信曹雪芹這類作家在寫作時並沒有抱住要揚名後世的意念,相信楊振寧在做研究時也沒有握拳疾呼我要成名。 一切是果不是因,卻是無意中得來,似大成這般到刻意要突破,是完全沒有必要的,而且不一定會成功。 這些論點我也同他說過了。這也許是我們兩個人討論過的唯一嚴肅的題目,枯燥得要命。 我最討厭嚴肅,不是說平日做事吊兒郎當,但下了班誰不要輕鬆一下,還牽涉到社會大問題幹什麼,沒的頭痛。 好幾次都是我自己舉起雙手投降,「不說了不說了。」 但是他不肯再與我出去吃飯跳舞,他努力鑽研學問,買了一大堆硬皮英文書來細讀。 我又弄不明白了,讀南美洲作家的作品,對他的事業有什麼幫助?我們住在亞洲,黃皮膚黑眼睛,天南地北,去讀那種枯燥的作品幹什麼? 「你懂什麼?」他擺擺手生氣「對你來說,閱讀不過是消閒。」 「嘿!」我冷笑,「閱讀還能幫我什麼?你能從詩集裡找到什麼?不過有些人搓麻將,有些人閱讀而已,對社會有什麼貢獻呢,做大事的全是科學家,科學家奠定社會文明,藝術家才得有機會做些錦上添花的瑣事。」 「你與你電腦去跳樓吧。」 「沒有電腦,你在銀行排隊要站大半天。」 「我不喜歡你了。」 我與他作一個鬼臉。 後來他出發去旅行,選的地方是巴黎。 「那不行」我加插意見,「巴黎是文明社會,有自來水供應,不夠嚴肅,不作數,人家照樣看不起你,住上十年也是個流行小說作家,你得選一些不毛之地,越苦越好,連廁所都沒有的地方最妥當。」 大成追著我來打。 其實我說的都是實話,誰讓他要走一條嚴肅的路呢?幹革命的人哪有資格享福。 大成在巴黎住了兩個月,遠遠近近地方都去遍了,很寂寞,亦找不到什麼新的題材,與我通了許多長信,也說過上萬元的長途電話,最後覺得悶,決定回來。 我去機場接他。 他瘦了很多,清秀的面孔有一層風霜。看得出心理負擔很大。 你看你看,藝術家也不好做。 他皺起眉頭,「真傖俗,開口都是錢。」 我一點都不生氣,滑稽的朝他杯杯眼。 「我想寫一個移民的故事。」 「何勞你寫!!!本市每個家庭都有親友在做移民或想做移民,多悶。」 「我寫的是一百年前的故事。」 「當然是含辛茹苦了,苦苦苦,苦過黃連。」我揮舞雙手。 「你再這樣咱們就不用說下去。」 這種題材也不新鮮:辮子、小腳,鋪鐵路,開洗衣店,受歧視,遭侮辱…… 他雙手捧住頭丫,「那寫什麼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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