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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外國人與我

  小表姑有個綽號,叫外國人。

  因為她跟我們有分別。分別不在外表,而在性格。

  樣子上她跟我們家其它女子沒有分別,一貫的扁面孔,不愛熨頭髮,但性格上有很大的距離。

  「我們也不知外國女子是否就像她那種脾氣,反正不像我們,就當她是外國人與異族,就像廣府人士,管誰是湖北山西上海陝北黑龍江人士,通通是外省人。

  表姑從小就有那種驕傲的樣子,一大堆小孩在一塊玩,小舅舅小阿姨都與年紀相差無幾的外甥侄兒在一起,就她不肯,只是把雙手繞在背後,冷冷觀望,微微皺眉頭,有點兒不屑。

  她從來沒玩過洋娃娃,對任何棋類都沒有興趣,凡是分勝負的遊戲,也一向不參加。」

  真是個外國人。那時候科幻故事尚未時興,否則乾脆稱她為外星人。

  母親說,她父母親分開,對她的影響很大,自幼寄宿讀書,更使她孤僻。

  到大家十七八歲時,女孩子都迷著學化妝,看時裝雜誌,認定一個歌星崇拜,她從來沒有。

  噯呀,真了不起,她看存在主義的小說。

  「這是什麼?」

  「借給你,加繆的《陌生人》。」

  那本薄薄的書放在我那裡至今足足三個世紀,動也沒動過,一打開就頭痛,看不下去。

  那時候咱們都看《香港映畫》。

  我們跟風學打網球,她早已膩了球類,跑去踩腳踏車,我們打橋牌,她又去學書法,有意無意,總不與我們合群。

  大家忙著考港大,她一聲不響溜到歐洲去升學,寄回來的明信片都不是風景,而是美術館裡的傑作,一套套的,要不是從喬叟到但尼遜的詩人肖像圖,便是印象派宗師名畫,特別新鮮。

  那時本市還沒有名店林立,她常常送我們狄奧的小皮夾子,或是寫著大大YSL字母的圍巾。

  這一些玩意,等我們學會的時候,都已經不流行了,換句話說,她永遠比我們先進,咱們一直比她老土。因為自幼一齊長大,接受她的個性,倒是不覺她古怪,反而欣賞她。

  自歐洲回來, 也有人在長輩面前說她壞話。

  母親說,堂嫂偷偷講,某女的男朋友多得不得了,時常在外邊過夜,不返宿舍。

  母親只得回答:「那還不人人如此,不交男朋友,難道還槁同性戀不成。」

  由此可知是有人不喜歡她。

  與眾不同是不大好的。

  我們找理想男人的時候,她找理想的工作。等我們發覺婚姻生活其實並不那麼牢靠,她已經獲得升級,等不少同年紀女子鬧離婚時,她已是董事長第一助理。嘿,請看看誰的投資較為聰明。

  她什麼都走先一步,占了便宜。

  當年要爭取一個好男人的競爭是激烈的,而女人投身工作的機會卻比較好。而現在,她有名譽有地位,又沒有老,真是什麼樣的男伴都有。

  我同我那一半說:「外國人真聰明,而且還不是小聰明。」

  丈夫說:「你也不壞呀,有個好家庭。」

  「生孩子誰不會,哪個女人不是把一個背一個拖一個。」

  丈夫說:「像我這樣的男人,打著燈籠還沒處找。」

  「那還得看下半輩子,言之過早。」

  「外國人也得付出代價的。」丈夫說。

  「我也有付出呀,你看人家仍然是細腰身,七年前的衣服仍然穿得下,我已成為水桶。」

  「但是你可以說是為家庭犧牲的,她可不能說是為社會犧牲。」

  這倒也是。

  「你有一點頭昏身熱便可挾以自重,在丈夫子女前歎聲勞苦功高,她可不能在老闆面前嚕蘇。」

  話都給男人說盡了。

  有時候只覺生活沉悶,不知外國人如何應付,也許未必夜夜笙歌,到底多幾個變化。

  近來她也不大打扮,很多時給我們的感覺是有點疲倦,但誰有膽子及自信去批評她。

  反正她之步伐與我們從不一致,大家熨頭髮,她留直,大家把頭髮洗直,她又熨發,人舍她取。

  最近一次我問:「你在哪一家理髮店?」

  她說:「我一向自己洗,半年沒上理髮店了。」真不得不服貼。

  她梳一個阿婆髻。其實女人並不會因髮型而變得年輕或年老。束髻跳芭蕾舞的小女孩仍然是小女孩,因缺乏自信,很多女人一過廿七八便愛打前劉海企圖遮住皺紋,弄得不好看上去只覺油膩,適得其反。

  或許外國人的諸般恐懼都擱在心中、我們看不出來。

  或許她午夜夢回,痛哭失聲,但這些沒有人知道,我們看見的,仍是她的風光。

  在一個偶然場合,她被我丈夫的一個老同學看見,人家即時驚為天人,要求介紹。

  我丈夫想推:「現在這種獨立型女性很多,何勞我們作媒。她們不大肯生育,不會是好妻子。工作又忙,說不定應酬比另人還多。」說了一大堆侮辱之辭。

  我看不過眼,拍胸口說:「此事包我身上。」

  那位同學歡天喜地的去了。

  我被抱怨:「你幹麼接這個球?人家還會沒有朋友?聽說升職的時候花籃連房間都軋不下,直擺在走廊上。」

  我笑說:「我雖只在小家庭中兜圈子,也懂得送花的不一定是朋友,朋友不一定要送花,這種表面功夫哈人都會做,你只要在高位上,那還少得了花友飯友。」

  「真心朋友不是那麼容易找的。」

  「我願意為她試一試。」

  「當心碰一鼻子灰。」

  「她也是人呀。」

  「你敢不敢打件毛衣給她穿?你一定會想:她萬一不穿丟進垃圾筒怎麼辦,一片心血付之汪洋。別野人獻曝了,你認為難能可貴的東西,人家眼中不值一哂,人家道行多麼深,不會因你高興的事而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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