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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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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兩人默默垂釣,不發一語,我連魚餌都沒有放上去。我反反覆覆的問自己:我肯作出犧牲嗎?答案是:我更希望有一個可以陪我潛水打球看電影的配偶,我只是個平凡的小女人。 我歎口氣。 他聽見,微笑道:「你心思不屬,我們回去吧。」 我並沒有反對。 這次之後,我很久沒有去見景昆,自然恍然若失,又擔心他的情緒問題。 過了很久,約莫三兩個月,都沒有消息。 媽媽向我提起,「你終於跟景昆疏遠了?」 我點點頭。 「他以為你有愛侶,快談到婚事了。」 「我總得找個藉口。」 「這也好。」媽媽點點頭,「他會有一陣子傷心,但總比再拖著好;人家會怪你玩弄感情。」 我打一個冷戰。 「如果他是一個健康的人,那還可以,現在你要分外當心。」 連做朋友都不行。 是我不好,我對景昆說過許多甜言蜜語,本是為著鼓勵他,聽在他耳中,可能變為其他的意思。 正在七上八下,景昆主動找我。 他的聲音一貫親切偷快,現在我當然懷疑他是裝出來的。 他問:「許久不見,有沒有興趣去聽小提琴?」 「我不方便出來,」我也非常愉快的說:「最近我在應酬他的親戚朋友。」 「啊,」在電話中還是什麼異象都聽不出來,「能不能叫他也一起來?」 「他對音樂一點興趣也沒有,再說也好忙。」 「那麼——」他還想建議別的方式。 「改天吧,」我說:「景昆,你要保重。」 「再見。」他掛了電話。 我伏在桌子上哭起來。 這以後,他就不再打電話來了。 因是鄰居,我們有時候在電梯上遇見,避無可避。 我不是想欺侮他,而是不忍與他打招呼,但是他有本事把我認出來。 「——是你?易?」 「你怎麼知道?」我很汗顏。 「你身上的香水,同一個牌子的香水搽在不同人的身上,會有不同的味道,一聞就認出來。」 我訕訕的問;「最近好嗎?」 他聳聳肩,「老樣子,你呢?」 「也是老樣子。」 「你應當有很大的進展才是呀。」 我不想再撒謊,我覺得說謊簡直太痛苦了,所以只是含糊的應一聲。 電梯的門一開,我就走出去,一邊說:「我先走一步。」 我不敢回頭看他。 他成為我心頭的一塊大石。 我覺得對他不起,相反來說,如果他不是一個盲人,我就不會有這種感覺。如果他不是一個盲人,我們此刻可能已更進一步的談到其他問題了。 我硬生生強自壓抑著感情不露出來,很快就瘦下來。 母親假裝看不到,並沒有逼我說什麼。 直至一日,她同我說:「朗家要移民了。」 「啊?」我很意外。 「他們一早就申請的,因覺得景昆到外國去會得比較方便,因在西方,社會對傷殘人士有更好的照顧。」 「是。至少能夠閱讀的刊物也多一點。」我說。 「公共場所也有特別為他們著想的設施,」媽媽說:「我很替他們高興,也很替你高興,因為你可以松下一口氣。」 知女莫若母。 「我此刻可不可以見一見朗景昆?」 「我想他會得找你。」母親說。 我低下頭。 「你看你,優柔寡斷,喜歡他,但又不致於為他犧牲,以後真正談戀愛時,切莫這樣。」 「是。」我說。 景昆直到收拾行裝的時候才來找我。 我們兩人默默散步,大家都心事重重。 他說:「到了那邊,我想再讀幾年書。」 「那也好。讀書是最好的。」 「會不會來看我?只伯你到時兒女成群了。」 「我有空一定來。」 「別哄我,」他緊緊握住我的手。 我禁不住也緊緊的握著他的手。 「我們是朋友。」他再三重複。 但我們兩人那知道,他不止視我如朋友。 我說:「我會得寄錄音帶給你。」 「一定要。」 「我讀武俠小說給你聽。」 「真的?你真的會那麼做?」他興奮的說:「我渴望聽到金庸的武俠小說。」 「我保證讀完全部。」我也高興起來。 「謝謝你。」 「我要謝謝你才真。」我說:「很少人能夠提供如此純潔的友情。」 他苦笑。 「祝福你。」我說。 我們終於擁抱了一下。 他動身那日,我去飛機場送他,他戴著太陽眼鏡,一切與普通人一樣。 我站在母親身邊,不發一語,只把三盒錄音帶放在景昆手中。 他微笑,「有沒有說到聲音沙啞?」 「沒有。」我哭了。 「我們還有見面的機會。」他輕輕說。 我連忙擦乾眼淚。 我們再次道出再見。 在進入飛機場禁區的時候,他轉過頭來,仿佛看我一眼。 母親唏噓的說:「那麼好的男孩子,真可惜。」 但他不需人可憐他,他好強、獨立、有毅力,他集全許多優點,不解釋、不埋怨,但不幸他是盲人,更不幸我只是一個庸俗的人。 我一直黯然。 相信以後想起他,還是黯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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