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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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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個最最幼稚的女人。幼稚是我唯一的享受。 誰要成熟?誰要肩上掛千斤重擔仍然得裝得風華絕代? 開玩笑,不是我。 我看著那件黑衣服悠然出神,幾時穿著這樣的裙子在草地上跳舞至天明仰看星光燦爛? 我累極而睡。 第二日是個沉悶的星期日,看報章雜誌成為我唯一的嗜好,賴在床上,做一杯奶茶,吃芝士,直至中午,實在沒有起床的原因,況且一星期的勞累非同小可,全部在星期日鑽出來,我昏昏然又睡著。 電話鈴不住的響,我正在作惡夢,夢見老闆到處找我,我不想聽電話,我嚷:「今天是禮拜,是我自己的日子。」但老闆兇神惡煞的說:「才怪!公司付你一個月的薪水,你就得做足三十天!」 我光火、掙扎、醒來,抓起聽筒,心中很氣。 「誰?」 「還沒起床?」 我不管是誰,就反問:「關你什麼事?」 那邊馬上知道說錯了,說:「對不起,是我,小董。」 我抹一抹額角的汗。「什麼事?」 「想來找你。」 「我不想外出,人大擠了。」 「不要緊,我們在家坐著聊聊天也好。」 「我家青山依舊亂。」我說。 「不怕,我看慣了。」 我歎口氣,「好吧,隨便你。」 我放下電話起床,把屋子收拾一下,摸摸自己的頭髮,膩嗒嗒,連忙在蓮蓬頭下好好沖洗,我愛洗頭,以前讀書的時候天天洗,頭髮一股香味,海藻似地柔軟,後來做事,下班便像僵屍,不肯勁,一個星期頂多洗到兩次……人生享受越來越少。 小董很識相,並沒有立刻上來,他給我約一小時,等我什麼都打理好,剛在想:「咦,這個人怎麼還不來」的時候,門鈴就晌了,真不簡單。 故此我去開門的時候,是有點喜悅的。 門一打開,便是一大束白色的花,香聞十裡,我一看,有百合、丁香,有滿天星、玫瑰、玉簪,美奐美侖的一束花,我接過的時候,心都軟了。 我滿嘴由衷之辭,「小董……真是的,怎麼好意思?好端端地……我有一隻水晶瓶子,正好插這樣的花,但從來都空著,謝謝,謝謝。」 一邊又偷偷看他數眼,怎麼攪的,這到底是不是我的同事小董? 他只是微笑。 「咦,」我動動鼻子,「還有什麼,香得很。」 他自身後托出一隻扁大紙盒:「沙拉米芝士比薩餅,剛剛出爐!」 「嘩!」我心折了。 我正餓得要死,幾乎想擁吻他。 「來來來,你家有沒有礦泉水,咱們開動吧。」 我把花插好,把桌子擺好,咱們兩個人就把那只比薩餅報銷掉,我開了瓶契安蒂,當果子汁那麼喝,仿佛置身翡冷翠。 這個星期日過得真不錯,我還以為它會像所有星期日那般無味,誰知全然出乎意料。 生命中充滿意外。 我問:「小董,你怎麼知道我愛吃什麼?」 「不做些功課,怎麼上門來?」他說得很調皮。 我開放背景音樂,咱們閒聊。 「你上班時打扮為什麼不輕鬆點?」他忽然問。 「叫我穿運動裝?」我睜大眼。 「至少可以梳辮子。」他說。 「開玩笑,我們公司裡,所有經理級女同事都得穿斯文套裝,另同事全部西裝,老闆最恨那種拖拖拉拉,掛一塊,吊一條的時裝,有一次他批評一件時髦的墊肩外套為「這是什麼朝代的盔甲」?嚇得那位小姐從此不敢穿它上班。」 「這麼專制?」 「沒法度,入鄉隨俗,家有家法,莫奈何。」 「假如我做老闆——」 我哈哈大笑起來,「——女職員最好不穿衣服?」 他臉紅,「不不不。」 「對不起,我過份了。」我說:「我們同事之間,說笑已成慣例。」 他說下去:「我會給職員穿衣服的自由、。」 我看著他,臉上的神色一定很溫柔,這個男孩子內涵無限呢,他聰明,會得應變,有耐力,還懂得臉紅,在今日真算不可多得。 我心略略一動,但是我應不應當妥協? 一束花一隻比薩就收買我的心? 女人的心多麼廉價,我感慨。 不不不,我的心腸沒有那麼輕。 他問:「在學校裡,你學的是什麼?」 「管理科學,本來想念純美術,但是畢業即等於失業,三思之下,立刻改讀別的。」 「怪不得。」他點點點頭。 「什麼怪不得?」 「怪不得你仍帶藝術家脾氣。」 「我並不能徹底的藝術起來。」我說:「這是我最大的痛苦,有些搞藝術的人可以一輩子賴在床上不起來,什麼都不做,不是伴侶養他,就是國家與社會養他,我做不到,我覺得羞愧。」 小董說:「有許多藝術家是極之苦幹的,你所說的那種,只不過以藝術為名的懶蛋。」 「恐怕是。」我笑。 「那麼你心頭就不必老打著一個結了。」 「謝謝你。」 「不用客氣。」 我看看表,下午三點。 「怎麼?悶?」他馬上問:「要不要出去走走?」 「太擠了,人山人海。」 「交給我,把你自己交給我,美智,你不會失望。」他發表宣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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