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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仲開,有話要說,請說呀。」

  過半晌他才開口,「思慧凡聽到我訓她,就巴不得扼死我。」

  餘芒搖搖頭,「這就是你的不對了,難怪于世保占上風,女孩子一向最討厭訓導主任。」

  仲開無奈,把頭靠在牆上,閉上雙目。

  餘芒被他的哀傷沖淡了自己的煩惱,惋惜地說:「我擔心你永遠不會忘記她。」

  剛剛相反,仲開睜開眼睛,「很多人都這樣說,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終有一日會遺忘她。」這是人的天性,不設法忘記,無法生活下去。

  我們的構造如此:冷感、善忘、頑強,丟下痛楚,跌倒再來。

  這是人的本能,為著保護自己,不得不尊己為大,賤視他人。

  仲開恢復過來,微笑道:「今晚應由你發言才是。」

  「我的憂鬱微不足道。」

  「可以從頭再來的事,不算煩惱。」

  「謝謝你的勸慰。」

  余芒發覺對許仲開傾訴比去方僑生醫務所猶勝一籌。

  「仲開,」她由衷地說,「你令我覺得無比舒適安全鬆馳,同你約會真正開心。」

  餘芒的職業已充滿刺激,日常生活中已不屑做冒險家,雖然偶而有點好奇,但非常懂得欣賞溫馨可信的感情。

  任戲中女主角頻頻墮人愛河脫出情網已經足夠。

  餘芒想起來,「對,仲開,這是我新戲的本子,你幫我看看,給我一點意見。」

  她把劇本大綱交給仲開。

  不知是哪個編劇的怨言:最恨製片與導演把劇本亂給不相干的姨媽姑爹過目,叫這些目不識丁的外行提意見,完了當金科玉律似地叫編劇改改改改改,如此不專業行為,殺千刀。

  餘芒想到這裡,不禁吐吐舌頭。

  只此一回,下不為例。

  一邊許仲開已在心中暗暗許願:以後再也不會在餘芒面前提起文思慧三字,人家不介意是人家的大方,他利用這點便宜卻是他不尊重。

  可是一翻劇本,便嚇一跳。

  這是思慧的故事!

  他暗暗吃驚,餘芒自何處得來這樣相似的情節?

  父母自幼離異,把她丟在一間大屋裡孤獨地長大,思慧自幼像個大人,及至成人,又放肆得似一小孩,完全不理會傳統律例,浪蕩任性,惹人嘖嘖連聲,大人因未能以身作則,啞口無聲,儘量以物質滿足思慧……

  仲開失聲,「這是什麼人的故事?」

  餘芒正伏案苦寫,聞言抬頭,「純屬虛構,彩色到極點是不是?普通人都是黑白片。」

  啊!人生統統是一出出的戲。

  許仲開已決定不提文思慧名字,心中卻驚疑不已。

  莫非我們這些人的一生,早已編寫在人家的故事裡?

  他掩卷不忍細讀。

  餘芒咕咕笑著介紹,「她愛甲君的靈魂,卻貪慕乙君的身體,不如改個五十年代的戲名,叫靈與欲。」說到這裡,笑不可仰。

  許仲開總算接觸到光明舒泰開朗的新女性,不禁心曠神怡。

  余芒根本無需同文思慧相似。

  想到這裡,許仲開的心頭猶如去掉一塊大石。

  接著餘芒情不自禁對他說起故事來,「說真了,她兩個都愛,但是人類恒久的痛苦是必須作出選擇,只能愛一個,因為甲君與乙君不願同時被愛。」

  餘芒一講到新戲劇情,神情是這樣陶醉入迷,雙目閃爍,臉容皎潔,表情愛戀,一如十多歲少女說起她心儀的異性。

  許仲開莞爾,電影才是餘芒的第一愛,毫無疑問,短時間內,誰也別想與之爭鋒。

  同時,餘芒隨口透露的劇情令他心驚膽跳,他幾乎想脫口而出:我就是文思慧的那個乙君。

  情緒一時緊,一時松,感覺奇異,前所未有,他呆呆地看著餘芒。

  餘芒神彩飛揚地說下去,「選誰根本不要緊,因為一定是錯的。」

  許仲開一怔,他還沒有聽明白。

  「就像我們這一代女性,選擇成功事業的定忘不了溫馨平凡的家庭,坐在廚房裡的卻必然心有不甘,萎靡不振,無他,得不到的一定是最好的,這是人性的悲劇。」

  餘芒早幾年已經與心理學專家方僑生把這個問題研究得十分透澈。

  「失去的才是樂園,你明白嗎?」

  許仲開默默把餘芒的前言後語咀嚼一會兒,然後說:「年輕女子判斷力不夠,選擇錯誤也是有的。」

  「但在感情上,任何選擇都令當事人後悔,是不爭的事實。」

  仲開不再言語。

  餘芒說得對,終於他失去思慧,但是思慧又思回頭。

  餘芒說下去,「女主角在二十三歲生日那一日,自覺經已歷盡滄桑,但仍然高估本身魅力,追隨享樂而去,因活在世上,我們聽令於肉身多過靈魂。」

  許仲開臉色蒼白。

  思慧臨走那日,穿著玫瑰紫的衣裳,前來把消息告訴他:「我愛你,仲開,我心靈雖然願意,但肉體卻軟弱了。」

  思慧仰起小小面孔,雪白肌膚,只搽著玫瑰紅胭脂,沒有笑意。

  仲開戰慄。

  魔鬼,魔鬼把他們的故事告訴餘芒。

  餘芒鬆口氣坐下來,「這不是愛情故事,這是一個有關選擇的故事。」

  仲開深深歎口氣。

  餘芒又說:「當然,比選擇更痛苦的,是完全沒有選擇。」

  她十分滿意地倒在沙發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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