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漫長迂迴的路 | 上頁 下頁
三十七


  那一日,他自補習社出來,不見了她,心裡打一個突,這時,忽然有人在身後拍他一下。

  他轉過頭去,看到蘇智笑靨。

  她伸手進他臂彎,緊緊靠住,兩個人都在笑,有點瑟縮,無限溫馨。

  忽然她伸手指一指石欄,叫他看。

  千歲目光朝她手指看去,只見欄杆上有兩隻小小螞蟻,扛著比它們體積大許多的一塊樹葉,匆匆回家。

  蘇智問:「像不像我們?」

  像煞了擔著綠色雨傘的他倆。

  千歲卻笑,「為什麼不說我們像蚯蚓?」

  兩個人走到附近吃午餐。

  千歲決定在那天告訴母親,他已找到伴侶。

  有人比他先一步。

  女傭去應門,謹慎的她認得不速之客。

  那中年男子對女傭說:「同王太太說,是王先生回來了。」

  女傭把千歲媽輕輕扶出,在她耳畔說了幾句。

  千歲媽走到門前一看,「哎呀,」她說:「你回來了。」

  女傭連忙開門。

  那人正是千歲知道的王叔,他吩咐隨從在門外等。

  他一個人進屋坐下。

  他說:「屋子同從前一模一樣。」

  千歲媽輕聲問他:「你去了很久,南美洲那趟船還順利嗎?」

  「過去的事不用提了,我見過千歲,與他談過幾句,他很好,我很放心他。」

  千歲媽答:「他不愛讀書。」

  「難怪他,你我都不是讀書人,他很難坐得定。」

  「還沒有物件呢。」

  「好像已經找到女朋友。」

  千歲媽驚喜,「他可沒把她帶回來。」

  王叔凝視臉容蒼老的她,「你病好一點了。」

  她籲出一口氣,「記性差多,只記得小事,像千歲喜歡吃洋蔥排骨。」

  「是,他的確喜歡吃紅燒菜。」

  千歲媽忽然起了疑心,「你是誰,你怎麼知道這些?」

  她撐得桌子站起來。

  王叔苦笑,「你不記得我了。」

  她刹時間想起來,又搖頭,伸手招女傭。

  她扶住女傭,「我累了,你送客吧。」

  女傭扶她進房,再出來聽吩咐。

  王叔只說:「你好好用心照顧王太太,別說我來過。」

  女傭答是。

  王叔離去,這時,他的背脊也似乎比進門時佝僂。

  他那輛黑色大房車剛駛走,千歲回來了。

  他一進門便興奮地叫:「媽,我有話說。」

  女傭告訴他:「太太睡著了。」

  「啊,那麼明朝才說。」

  他去看他母親,只見她背著他,呼吸均勻。

  大床仍是那張古董藤榻,比彈簧硬得多,睡慣了卻十分舒服。

  千歲小時常賴在大床上聽母親講故事,又躺床上看漫畫吃零食,母親從來不趕他,直到他十一二歲自己不好意思才離開。

  他如常開工,正像蘇智所說,走上一年半載,希望可以上岸。

  淩晨返家,母親仍在休息。

  他輕輕坐在她身邊,「媽,我稍後帶朋友回來見你。」

  母親不出聲。

  「你會喜歡她,她十分懂事,也不愛說話。」

  這時女傭已站在門口。

  「媽——」

  女傭起了疑心,走過來把手搭在太太肩上。

  千歲把母親身子輕輕扳過來,只見她臉色灰白,已無生命跡象,刹那間千歲只覺利箭攢心「媽——」。

  女傭立刻出去叫醫生。

  千歲一言不發,埋首母親身邊。

  醫生趕來,處理一切事宜,輕輕同千歲說:「心臟自然衰竭,壽終正寢。」

  千歲沒有言語。

  他找到電話,與蘇智說了幾句,她隨後趕來。

  她陪他奔走整日,兩人緊緊握手,籍以增加力量。

  中午時分,千歲忽然想起親人,通知金源,在電話裡只聽見蟠桃號啕大哭,他這才明白,母親是永遠不會回來了。

  三叔一動不動坐在客廳中央等千歲,黑衣黑褲的他深深垂頭。

  這會,三嬸沒有做貼身膏藥,假想敵已不在人世,她可以放心了。

  三叔抬起頭,想說什麼,但終於沒有開口。

  千歲把手放在他肩膀上,三叔忽然抽噎。

  辦完這件大事之後,千歲看到臉上出現第一條皺紋,接著是第三條、第十條。

  他站在房裡,凝視母親遺物。

  一副老花鏡,一疊報紙,一瓶旁氏面霜,一面鏡子,一把梳子。

  抽屜裡有一本與千歲聯名的存摺。

  就是那麼多。

  三叔與千歲商議一些瑣事:房子可要出售、雜物如何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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