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漫長迂迴的路 | 上頁 下頁


  一個人蜷縮在車位底下,象個小動物。

  「出來,不算你車費。」

  那人仍然不敢動。

  千歲明白了,「你沒有通行證,你幾時上車,我怎麼沒看到你,好本領。」

  那人不出聲。

  「你不出來,我只得把車子駛進派出所,我不是警察,此刻亦不打算做好市民,你出來吧。」

  那人知道不能不出來,緩緩伸出四肢,原來是個少女,手腳非常柔軟,縮在後排車底那麼久,居然沒人發覺。

  她輕輕做好,雙臂抱住膝頭,象一個球。

  面孔上全是煤灰,可是一雙眼睛精靈閃爍。

  千歲打開車門,「走吧,我沒見過你,你也沒見過我。」

  偷渡客有點兒遲疑。

  這時,千歲突然想起,四十年前,大伯也是個非法入境者,船泊岸那日,大雨,他手裡拿著親人的地址,乘車找到附近,在一間漆廠簷篷下避雨,保安看見,吆喝著趕他走。

  呵人在簷下過,焉得不低頭。

  他從袋裡取出數百元,放在其中一張車座上,「你自己小心,祝你幸運。」

  那少女點點頭,取過現鈔,下車,很快在後巷消失,象個影子般混入大都會森林。

  千歲歎口氣,把車子駛到修車行。

  大伯還沒有收工,正在親手抹一輛銀色鷗翼門跑車。

  「大伯。」

  「咦,千歲你怎麼來了,來,吃碗雲吞面當宵夜。」

  「大伯,告訴我你,你怎麼開設車行。」

  「先做學徒,一天做十多個鐘,突然吐血,原來胃穿了洞,醫好了,又不停咳嗽,驗出是肺病,都由公立醫院醫到痊癒,後來結婚,岳父是修車行股冬,我便走運,接了幾兄弟出來。

  「他們也是偷渡?」

  「我忘了,無端提這些幹什麼。」

  他開一瓶啤酒,自得其樂喝起來,仿佛真的把往事一概忘記。

  但是他忽然說:「後來我們都取得正式身份證明文件。

  千歲點點頭。

  「回去休息吧,明早還要工作。」

  回到家,千歲努力洗刷身上汽油味,在蓮蓬頭下沖洗良久。

  那雙眼睛黑白分明閃爍生光,應該不會叫它們的主人失望吧。

  第二天千歲回到鄧宅伺候,管家說:「大小姐今早不出去。

  千歲點點頭,在休息室讀報紙。

  突然聽到一個人說,「她不用車,我用。」

  大家抬頭看去,管家連忙招呼:「二小姐。」

  千歲看到一雙紅鞋兒,這次不是高跟鞋,是雙平跟涼鞋:足趾銀色,不知道為什麼,卻又不覺的惡俗,因為她仍然穿著白襯衫藍布褲。

  千歲站起來垂手低著頭。

  「你是新來的司機?」

  管家連忙說:「二小姐,你想到哪裡去,我叫老張送你。」

  「不,這年輕人閑著沒事,栽我去會所射箭。」

  管家無奈,向千歲使一個顏色。

  千歲聽差辦事,立刻出去把車子駛出來。

  紅鞋兒上了車。

  她說:「我認得你,你是老王的侄兒。」

  千歲不出聲,多講多錯,不講不錯。

  「給了你名片,為什麼一直不找我?」

  千歲裝聾作啞。

  他這才看清楚她的容貌,同她姐姐一樣,她倆得天獨厚,五官秀麗,二小姐剪一個娃娃頭,厚厚劉海垂在眉毛上。

  到了會所,她換上靴子,戴上護腕指套,取出足有她一般身高的現代鈦金屬強弓,走到空地。

  千歲意外的看到她臉色正經,英姿颯爽。

  師傅出來,指點她一二,她瞄準箭靶,手一松,箭飛出去,打在紅心以外。

  她接二連三,一直練習,終於射中紅心。

  那副弓箭固然不輕,她向站在一旁的千歲招手。

  千歲反而輕輕退後。

  她只得走近他,原來二十分鐘運動已叫她大汗淋漓。

  漂亮女生出汗又特別美態,不過,千歲見過鬼怕黑,一朝被蛇咬,終身怕繩索,未免多事,他退的更遠。

  二小姐沒好氣:「你到車裡去等我好了。」

  這時,有人追上叫她:「可人可人,你在這裡。」

  她叫鄧可人。

  鄧氏真是命名高手。

  千歲回車上靜候。

  有人給他送來檸檬茶及火腿三文治。

  他停車之處正好看到網球場,同他一般年紀的男女不知為什麼不上學也不上班,整個上午打球嬉戲。

  車上電話響,是管家找他,「二小姐不再用車,你回來吧。」

  回到鄧宅,他也沒空下來,載女傭去菜市場。

  叫可拉桑的女傭打聽,「你幾歲,做司機多久,結婚未,同誰住……」

  千歲不發一言回到鄧宅。

  「喂,你是畏羞還是不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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