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漫長迂迴的路 | 上頁 下頁


  「回來了,你媽說近日你心情欠佳。」

  「我沒事,三叔,找我什麼事?」

  「千歲,找你幫忙。」

  「三叔千萬別這麼客氣。」

  「我要回鄉辦事,想煩你到鄧家做一個禮拜替工,你晚上仍然可以開十四座位。」

  千歲答:「沒問題。」

  他遵照三叔吩咐,準時到鄧宅報到,其主要工作是接載大小姐。

  「大小姐下來了。」

  千歲放下報紙到車房把黑色房車駛出來。

  她看見一個身形苗條穿灰色套裝的年輕女子上車來。

  她穿著斯文大方半跟鞋,不,不是那紅鞋兒。

  大小姐是另外一個人。

  她有一張小小的鵝蛋臉,五官不算突出,但是清秀脫俗,有股書卷氣,她向司機說聲早。

  除了身高,大小姐好像什麼都小一好,看上去纖細文雅,與她妹妹完全不同類型。

  車子在中區遇到交通擠塞,停了十分鐘,大小姐絲毫沒有不耐煩的意思。

  千歲往大學堂駛去,車子停在停車場,大小姐說,「司機,下午三時請到同樣位置接我,謝謝你。

  千歲立刻答是。

  「請」與「謝謝」是魔術字,叫人耳朵受用。

  大小姐下車,他看到後座有一本筆記,封面是一隻七彩斑斕的大蝴蝶,下邊注明:黃斑青蛺蝶,只發現於新幾內亞的罕有品種。

  蝴蝶?

  這時車裡電話響了,是大小姐的聲音:「司機,請你留意一下,我漏了一本筆記在車廂,勞駕你送到接待處。

  「我立刻去。

  接待員接過筆記本,「鄧博士說謝謝你。」

  鄧博士。

  接待員隨即對一名學生說:「請送到演講廳給鄧可道博士。」

  千歲發呆,天下竟有這樣好聽的名字:鄧可道,而他,與身邊的人,卻叫千歲、金源,蟠桃……淨掛住長命百歲大把衣食金錢。

  他突然覺得淒涼。

  接待員見他呆著,便說:「放心,鄧教授一定收到。」

  「她是教授?」

  「她不在本校任教,她是美國伊利諾州立大學生物科教授,特地來做演講。」

  啊。

  「她在第三號演講廳,你或有興趣旁聽。」

  「可以嗎?」

  「歡迎之至。」

  三號演講廳約六成滿,鄧可道正打出幻燈片。

  「蝴蝶。」她說。

  幻燈片出來:「尖翅藍帶環紋蝶、小藍摩爾浮、端紅蝶、小枯葉蝶、黃鳳蝶……」

  她逐一指出解釋。

  學生們聽得津津有味,全神貫注,不住做筆記。

  千歲黯然,他輕輕閃出演講廳。

  差點兒沒打哈欠,他一點兒興趣也沒有,幾乎悶得落淚。

  他崇拜有學識人士,肅然起敬,可是他是另外一種人,大伯說過,社會上每一種人都有功能,不可妄自菲薄,不過,有時他慚愧:一提書本,立刻渴睡。

  他苦笑著把車子駛走。

  黃斑青蛺蝶。

  那是她終身研究的學問嗎。

  回到家裡,他躺在竹榻上與寡母聊天。

  「女生讀到博士有什麼用?」

  「家裡有錢,沒別的事做,又不想嫁人吃苦,讀書也是好的。」

  「嫁人吃苦嗎?」

  「當然,一頭家的擔子統統落在主婦身上,小家庭收入有限,事事量入為出,以丈夫子女為重,主婦很快淪為尾位。」

  「一生不必為錢財擔心,是何等樣寬暢。」

  「你得問問那些富家子弟,你呢,你若有錢,想做什麼」

  「媽,我想什麼都不做,天天陪著你。」

  他母親提醒他:「好是好,不過,人家蟠桃與金源手拉手出去看電影了。

  千歲笑,「他們真配對。」

  母親深深歎口氣。

  下午,千歲把大小姐送回家去,她又說謝謝又說再見,看樣子對每個人都彬彬有禮。

  管家說:「千歲你可以下班了。」

  那天晚上,千歲在領崗又見到那個哭泣女。

  她穿一身黑色,雙手嚴密的擁抱一個藍色包裹,看到千歲,上他的車。

  千歲一看就明白女子母親已經辭世。

  在自己車上,他不介意多講幾句:「盡了力就可以。」

  她已經停止哭泣,聞言點頭。

  這時,一個粗眉大眼的年輕人上車坐到她身邊,輕聲安慰,啊,原來她已有好伴侶。

  客人坐滿,千歲開車。

  他心羡慕:呵好像每個人都有淘伴,只除去他,還有他母親。

  一路無事,到了旺角,那年輕人先下車,隨即買來一大包橘子:「司機先生,多謝你關心。

  哭泣女也朝他點頭。

  千歲道謝。

  他們雙雙離去。

  千歲剝開橘子吃,又香又甜又多汁,倒是不像人生,算是意外之喜。

  他聞聞自己的手臂,整個人像有一股汽油味,不禁歎氣,同廚子身上油膩永遠洗不淨一樣。

  正想關上車門,突然在倒後鏡離看到後座有個黑影,他把車子倒入後巷,走進車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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